此时,上方的光线略微偏移,稍微靠右,把许问和观音像一起笼罩了进去。
一人一像隔着一座石台,大师们一个恍惚,突然觉得白光下,这石像和人形的表情以及眼神,仿佛变得相像了起来。
“真是……心思仁善。”
片刻后,人群里有人这样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发自所有人的心声。
“并不是,这只是为我们自己在考虑。”许问刚刚结束了这幅画,他的目光从画纸上移开,投向人群,十分诚挚地说。
“我听过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每个人的身份不同,能够做到的事情也不一样而已。我是一个工匠,我能做到的是尽量解决一些技术问题。全分法还有水泥这样的技术的确很难产生传世佳作,但是它们的推广能让更多人有屋子住、住得更好一点,我觉得这样也是很好的。”许问简简单单地说着,面前的人群沉默着。
“而且。”他话锋一转,抬起头继续道,“储大师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能表达自己的用意就行了,过度的煽情没有意义,他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实际操作的方面。
“怎么解决?”看见那些画,储秋实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但仍然很凝重。
“全分法只是一种操作方法,非常笼统,实际操作的时候可以有很多细节的变化。首先,我们来说你所说的庸品。一个工匠的作品,分成艺术性和实用性两方面。艺术性与人的关系很大,全分法的方式很难完成。它能够极大满足的是实用性的一面。但是大部分人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的,其实就是便宜好用的产品。全分法降低人员培养的成本,提升生产效率,能够在短时间内生产大量产品,正好能够满求这部分的需求。”
许问侃侃而谈,他的很多用词对这些大师来说有些新颖难懂,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稍微细想一下,还觉得挺准确的。
最关键的是他说的这些理论,要说他们以前完全没有考虑过吗?那当然不是,但这个时代的人很少能有把经验理论化的,所以现在听许问有条有理地说出来,惊讶中引人深思,但绝不会有谁觉得它没有道理。
“同时,根据细化生产守则,也可以生产不同质量的产品。仅在及格线之上的普通用品、具备一定美感的优良品、具有一定设计感的艺术精品……应对不同的生产线,安排不同层级以及水平的工匠。这样又可以解决您所说的将有才华的人和普通工匠一锅炖的作法。”
储秋实还若有所思,李全已经恍然大悟,而另一边,陈二根又惊又喜,紧盯着许问,眼睛几乎要发光。
李全是内物阁的人,对全分法的推行经过和相关细节非常了解。
全分法是内物阁第一个大力推行的,并且成功将其普及到官坊。借着这个机会,内物阁才真正取得跟京营府分庭抗礼的地位。
李全在内物阁里算是保守份子,但全分法对内物阁意义重大,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必须搁置,必须对此表示支持。
其实在此之前,内物阁就已经考虑到全分法里的一些问题,恰好也就是储秋实说的那些。听说江南工坊那边有了一些改进的方法,刚刚提交上来,李全只隐约听见了一些纲要,不了解细节。
当他在这里看见陈二根的时候,他就大概知道这改进是从哪里来的了。
不过这是内物阁和工部内部的事情,明山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这么快就把人请过来了?
而现在,许问所说的内容,跟他听到的那些纲要极其相似,只有少许不同!
这是之前沟通过的吗?
李全下意识地看陈二根,看见他的表情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了,只是思路恰好撞到了一起而已。
许问所说,的确是全分法一部分问题的解决之道,但等他讲完,储秋实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那真正的天才呢?那些真正能够做出传世之作的匠人,以及他们所会的技艺呢?难道就要被全分法这样的技艺和培养出来的人取代吗?”
“不一样的!”陈二根听到偶像的想法跟他一样,非常兴奋,完全忘了平时的胆怯,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不同的水平可以被定成不同的级别,真有那么高的水平,就可以分到精工科,做不一样的东西了!”
“不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储秋实冷静地摇头。
“怎么不可能了……”陈二根急了,嗓门也跟着提高。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吞吞吐吐了半天,急得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
陈二根不明所以,左右看看,跟着闭了嘴。
此刻许问想到的东西非常多,自从从事这个行业以来,所有经历的事情、看到的东西全部掠过了他的心头,留下残影。
这些残影渐渐聚集起来,最后定格成一个形象。
那是许宅。
曾经极致的美,到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只留下惊鸿一瞥的绝艳与震撼。
“这个没办法。”许问说。
“啊?”陈二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震惊地看他。
许问的声音微微有些沉重,但果决而清晰:“短时间内,还会有一些人坚守本份,坚持打磨技术,以传世为目标,全心全意打造绝顶的艺术品。但是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发现,这样做的效率远远比不上批量生产的平庸之作。渐渐的,去学这些东西的人就会越来越少,技艺失传,流传于此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庸品,因为大部分人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个。”
全分法在这个世界只是刚刚开始试用,远没有到可以流行的地步。
这样的新玩意儿,最后会不会流行也不知道,就这样消失也是很正常的事。
朝廷的确是在大力推广,但朝廷推广以后又不了了之的东西,难道还少了吗?
也就是说,许问现在说的,其实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假想。
但此时,所有人看着他,听着他所说的话,却同时有了一种感觉——他说的真的像真的一样,好像就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实!
但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难道就不可能成为事实吗?
储秋实注视着许问,脸上全是动容。
他在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没想到许问竟然如此坦然地说了出来,全分法不就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