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当然是宋继开,他到了万园,上了出租车才跟许问说。曲河路离高铁站也不算太远,许问放下电话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李三司问一问,他就已经到了。
许问站在许宅门口迎接他,抬眼看见对方走了过来。
宋继开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身材保持得非常好,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样子。
不过他面部轮廓清晰,线条有些刚硬,气质有些锋利,感觉有点不太好惹。
宋继开的目光直接停留在了许问身上,走到面前,开口道:“看照片就觉得你挺年轻的了,没想到真人比想象中还年轻。”
许问摸摸脸,可能是因为技工考试而来的感慨,道:“不管什么岁数,都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确实。不过年纪大了,精力衰退也是真的很明显。三十五岁一过,明显感觉老了。”宋继开说。
“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这也是真的。”许问说。
“不一定。技术和理念日新月益,经验,不一定全是好东西。”宋继开摇摇头,出人意料地刚见面就否定了许问的话。
许问注视着他,也摇了摇头:“新技术新理念也不是高屋架瓴凭空而来的,必定建立在以往经验的基础上,不能因为新事物的出现,就把以前的东西全否决了。”
宋继开回视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道:“有道理。走,进去看看吧。”
许问扬了扬眉,转身带他过去。
刚到门厅,宋继开的眼睛就亮了,连忙上前两步,抬头去看门框上面的砖雕。
像是有根线把他的视线拴住了一样,他定定地盯着上面,目光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喝了一大碗高度酒,瞬间就沉醉了。
许问站在他旁边,仔细观察着他。
宋继开脸上全是惊喜,不,狂喜,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好像正在描摹砖上的画,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冷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许问说:“抱歉,我一看到这种就失态了……”
话没说完,他的注意力又被下方的一个石雕吸引去了。
那是一个拴马石,以前可能常常使用,被磨损得很厉害,上方还爬满了青苔。但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出雕工之精湛,别具意趣。
宋继开蹲了下去,伸手仿佛想要抚摸,但手到石雕表面又停下了,好像这不是石雕,而是豆腐做的,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一样。
他又看了半天,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对许问道,“看照片和描述就觉得这宅子厉害了,但不到实处,哪看得到这么多细节,哪看得到这么真切。这图片和实物,就是没法比。”
“确实。再往里面去看看吧。”许问点头。
“走走走,里面去!”宋继开突然就比在外面的时候热情多了,甚至恨不得反过来催促许问。
两人一路往里走,宋继开东张西望,目不睱接。
而许问,一直在观察着他观察的重点。
门厅保存比较完整,宋继开主要还是在感叹实物的美好,但进去看见倾颓倒塌的一进厅,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目光犀利无匹。
“可以拍照吗?”他问许问。
“可以,请随意。”许问道。
宋继开放下了背后的背包。从帝都过来,他也没拖箱子,就背了一个大旅行包。这背包跟他的西装其实有点格格不入的样子,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炮筒单反,对着许宅的一些景物卡卡卡地拍起来。
许问留意到,他拍的不是门厅砖雕那样让他觉得很美很好的地方,而是集中在破损、腐朽等对建筑造成损害,需要修复的位置。
拍摄的间隙,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文档,噼哩啪啦地打字。他打字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屏幕上就多了几页。
宋继开这一拍就拍了大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头也不抬,也没往旁边看许问一眼,仿佛已经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人。
许问向来很耐心,这时候也没有不耐烦,他站在宋继开身边,看他拍摄的位置,也看清了他在文档上写的东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宋继开又拍完了一个房间,这才一愣神,想起了自己在哪里。
他重重拍了下脑袋,转向许问,非常不好意思:“抱歉抱歉,我又犯病了。你这宅子真是太好了,原本建得就好,设计巧妙、技术完备,灵气十足。另外,这损坏,也损坏得好。”
“啊?”许问接手许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这损坏的方式太齐全了啊,都不知道它经历过什么。常见的,风蚀虫蛀霉坏外力撞击——”宋继开一边说一边往四处指,每种损坏的方式都能对应少。
“还有一些比较稀有的,你看这里。”他指着一堵残缺石墙上的裂缝,道,“我琢磨了半天,这个裂缝是怎么形成的,怎样的一种施力方式让它变成这样。”
宋继开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往外拉扯着什么东西,像是拉拉面一样。
许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清那条裂缝与周边的情况,也琢磨起来了。
就像宋继开说的一样,所有的裂缝都有形成的原因,必然是受力的结果。
这道裂缝感觉就很奇怪,它各方面的痕迹都像是内部受力的结果,但它又非常巨大,没有足够的外力,单靠内部的应力是很难变得这么大的。
“是从下面来的……感觉像是……地震?”许问琢磨了半天,得出了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答案。
“我也觉得是。但是这一带应该很少地震啊?看来还是得去查下地方志。”宋继开倾身向前,对着笔记本做了一个重点标记。
“总之挺有意思的,这里建筑损坏的类型非常多,几乎就是一本百科全书了。对应的,需要的修复手法也非常多,恐怕好多地方得请专家来会诊。”宋继开感慨地说,搓着手,脸上有着面对挑战的兴奋。
许问扬眉,说:“里面还有很大的区域。”
“走走走,继续往里看!”宋继开连忙说道。
他站起身时,肩膀在墙上蹭了一下,蹭了一块青苔下来。
看上去就很昂贵的西装染上了污渍,宋继开完全没注意一样,反倒心疼起墙面了:“啊,弄坏了,我的我的。”
接下来,他果然处处小心,尽量不破坏许宅的任何一个细节——虽然这里本来就破损得非常严重,亟待修复。
走到四时堂时,他沉默了,缓慢地环视四周,像初来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最后,他低下头,看向许问,问道:“听说你提出要求,要当这宅子修复项目组的负责人?”
“是。”许问坦然回视他,简单利落地回答。
“那能跟我说一下你现在的修复计划吗?”宋继开的目光再一次变得清晰犀利,单刀直入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