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学习的五声招魂铃是用钢铁做的,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是用陶烧成的。
但许问一眼看过去,马上就认出来了。它无论外观还是结构,都跟五声招魂铃一模一样,只是可想而知,不同的材质,发出的声音也必然不同。
“你认识啊?”栖凤一边继续揉土,一边说道,“这也是人家教我的,好难,我试了半天才做了那么几个,感觉声音很不好听!”
钢铁是手下锤炼出来的,陶器是放到窑里烧出来的,前者当然比后者容易控制得多。
“我听听看?”
“嗯嗯。”
许问走过去,拿起放在窑边地上的陶铃,提起来摇了一摇。
铃动之处,寂然无声。
栖凤头也不抬地笑着说:“不行啦,不能跟平常那样摇,有法子的……”
话音未落,铃声响起,朴拙浑厚,像是古韵铜钟,带着幽然的回响。
“很好听啊。”许问侧耳听完,对栖凤说道。
“不是我想象的声音……”栖凤深深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回到面前的陶土上,回答道。
“你想的是什么声音?”许问没有留意,他琢磨着陶铃的结构,逆推它的烧制过程。
“我想的要更干净一点,你能懂吗?这铃有五声,我想它有风、光、水、花开、叶落的声音。五声合在一起,就像一声一样。”栖凤解释。
“……感觉会很美。”单只是听她的描述,许问的眼睛就亮了。
“是吧!我也觉得会很美!”得到赞同,栖凤非常开心,“他说这不可能做到,我觉得一定可以!”
“他?”许问问道,“你那个消失了的朋友?”
“嗯,是他。不过我到现在也还没想好要怎么才能做到,我做了好些铃,都跟我想的不一样,差好远。”栖凤嘟着嘴说。
许问没说话,只把那些铃一个个拿起来摇。
它们的声音有浑厚、有轻灵、还有的仿如乐曲。单听起来,其实都是很好听的。
但听完栖凤刚才的描述,许问也觉得这些声音都缺了什么,总而言之不理想。
光和风和水的声音,花开花落的声音,分别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要让五声仿若一声,这五声必有相似之处,它们综合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的声音?
天地的、自然的?宏大的、纯粹的?
许问想不出来,但真的有些向往。
“想一想,真的挺有意思的。”许问出了好一会儿神,叹着气说。
“是吧,就是我还没想到要怎么做。”栖凤说。
这时她已经揉好了泥,开始捏制陶胚。
她没有使用工具,就是用的自己的一双手,灵巧地捏出整体,又用指尖挑出各种细节。
灰黑色的陶泥缠绕在她纤白的指掌间,随心所欲,任意成形。
栖凤低着头,目光温柔。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与脸颊上,仿佛给她的身周镀上了一层圣光。
那个火凤面具仍然被她顶在头上,但到现在,面具和人之间毫无违和感,仿佛是她身体上天然的装饰物一样。
“一会儿你会不会觉得烦了,站起来把泥点子随便甩在地上?”许问看着她,突然笑着说。
“啊?”栖凤没听懂,纳闷地问。
“我们家乡有个传说,说人是女娲娘娘造的。她觉得世间寂寥,造人来丰富人间。一开始她捏了很多泥人,吹气赋予他们生命。后来做得久了,有点烦,于是站起来,用藤鞭蘸了泥水,四处乱甩。甩出来的泥点也变成了人……”
许问讲到一半就闭了嘴。
这个故事最初是用来解释贫富贵贱的差别的。
被正儿八经捏出来的泥人,是有钱人和贵族,天生就跟泥点子出身的贱民不一样。
他不喜欢这样的寓意。
“你是哪里人?这附近的吗?我们也有这样的传说,不过造人的不是你说的女娲娘娘,而是我们青诺女神。而且也没有后半段,女神一视同仁,我们全部都是她好好捏出来的。”栖凤说。
“所以,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习俗,每一代面具的主人,都要会捏陶像。哪家有小孩出生了,就送他一个陶像,随身携带,身与灵相系。”
许问突然想到自己找来这里的经过,问道:“所有的陶像都是有去处的吗?”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不过我一般都会做一些多的,都放在那边屋子里。”
栖凤轻声说道,“这每个小人,都是我想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世界上一定有一个这样的存在。有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就会想,啊,就是他了,然后把陶像送给他。如果没有看见那个人,陶像就会好好地呆在屋子里,直到有一天跟那个人碰头。”
栖凤不再说话,安静地捏着陶人。
突然间,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她乌黑的头发,然后,她头顶上的面具滑落下来,恰到好处地扣在了她的脸上。
许问以为她会把面具推回去,没想到她好像根本没打算动,而这个面具好像也完全不会妨碍她的工作,她的动作仍然流畅——好像比之前更流畅了。
许问迅速想起了她之前说的话,她只要戴上面具,就会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
他仔细盯着她看,果然,在极短的时间里,栖凤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
之前她更像是个少女,而当戴上面具之后,她陡然间变得成熟起来,威严端凝,仿佛真有女神附在了她身上一样。
“你……”许问正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状态的她,他刚刚张开嘴,就看见“栖凤”目光仍朝向泥胚,摇了摇头,很明显是在示意他不要说话。
许问闭上了嘴,继续看她做活。
她的气质变化,捏制陶像的感觉仿佛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她基本不用工具,所有细节全靠一双手。 因此她的手法也似乎有些特殊,在某些细节方面进行了抽象化处理,重写意更甚写实。
捏好的泥像放在了旁边的石盘上晒干,一会儿会送进窑里进行烧制。
许问看着这些初始的泥塑,之前看着那些陶像的感觉在此时变得更加浓重。
这些陶像的手法非常高明,尤其最为鲜明的是它中间蕴藏的情绪感。
或欢喜或悲伤,或哭泣或欢笑,每一个小人都是有情绪的。又像是制作者本身把自己的无尽经历与情感融入了作品中,呈现在了旁人面前一样。
在这样鲜明的倾向下,技艺手法其实变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只是前者的载体而已。
而这样强烈的情绪,也给作品增添了无尽的魅力与生命力。这里的每一个陶像确实都是不一样的,配合栖凤之前的描述,真有如感觉这世上有与它相牵系的灵魂。
许问看得出神,这样重情感传达,轻技巧技法的表达,跟他熟悉的创作手法有点不太一样,但他隐隐觉得,他的创作中确实少了一些这样的东西。
更加自由的,更加非理性的,更加无拘无束的……
不知不觉中,许问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没有留意戴着面具的栖凤转过头来,深深地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栖凤捏完了足够的陶像,开始给它们一个个的上色。
她像是画家一样摆开了颜料盘,里面五彩斑斓,红黄蓝青靛,大部分都是矿物颜料。
她拿了一只软笔,在小巧的陶像上面细细画上花纹。
许问回过神来继续看,突然问道:“这花纹,跟你住的那个山洞里的是同一个风格?”
栖凤的手突然一顿,但这只是一刹那,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手上继续描绘,口中回答道:“是啊,一样的。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东西。”
“很有特色,跟其他地方看到的古代纹饰都不一样,也确实很美。”许问说。
“是吗?你觉得哪里不一样?”栖凤问道。
“不太好形容。”许问摸着下巴琢磨,“其他地方看到的先民壁画,以图为主,配上一些初始的文字,着重表达他们日常渔猎生活。对了,这个就是关键!”
他突然想通,豁然开朗,“这也是之所以看不出有光村壁画年代的原因。我们研究古代壁画,一个重要原因是由此观察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由此推断出人类历史。但是有光村的壁画虽然也有渔猎景象,但这方面传达出来的信息并不多。它跟你的陶像一样,以写意为主,整体画面介于图画与文字之间,更像是文字的雏形,而非纯粹的画面!”
许问很高兴,问栖凤道,“这样说起来,你这些符号应该都有各自的意思的吧?你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吗?”
他难得话多,栖凤安静地听他说,最后摇了摇头,说:“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许问刚才一时兴奋,长篇大论的全是现代的理论。
虽然他也不觉得里面有什么特别难理解的地方,但现代人的思路跟古代人不一样,也很正常。
许问思考了一下,把要说的话简化了一下:“你画在这上面的东西,是文字还是图画?”
“是符咒。”栖凤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啊?”
“这叫系魂咒,画在上面,就会有一个人有一缕灵魂被系在了上面。到时候,灵魂的主人能随着这一缕魂,找到属于他的陶像。”
“但是……感觉你每个陶像上面画的符纹都不太一样?”
“这当然是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都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是凭着自己的感觉,随机在上面画出来的?”
“是。”
这有点出乎许问的意料,他扬了扬眉,没再说下去。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栖凤画的那些“系魂咒”是有自己的规律的,就像他之前说的一样,介于图画和文字之间,已经能够表意。
真的是随机的吗……
他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