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长安南面,韦曲与雩县之间,有一大镇,名为秦渡,镇离秦岭不远,陕西乡镇,多年荒凉,此镇就因略有商贾,及一二座连云庄院,遂显得气势不同,在陕西省中,知名者颇为不少。
镇西尽头,有一片高大瓦房,前后连绵不下数十栋,围以庄墙,庄门黑漆光亮。
配上一付大铜兽环,越发显得气派,庄主阎百万,在六年前率家人迁来,建造庄屋,据说是位告老武将,爱这秦渡镇背山面水,形势颇佳,移居至此。
老庄主身躯伟岸,赤红脸膛,虽极少与邻里相见,但极乐善好施,对这秦渡镇附近,无论有何灾厄贫困,均以大批银米账济,从无吝啬,时间一久,阎大善人之名,不胫而走。
大善人人善天佑,儿女齐全,儿名阎雄,女名净燕,年龄均在二十五六,大善人却已将近六旬,奇怪的是象他们这样富贵人家,竟然男未婚,女未配,连大善人也是老伴早亡,空自盈箱罗绮,如山金银,也解不了老境凄凉,朝夕寂寞,所以庄院虽大,人丁稀少,反而觉得有些不称。
这天阎家庄上锣鼓喧天,悬灯结彩,庄门大开,整桌酒宴随着贺客,就如流水一般的开上开下,原来大善人的儿女们孝思不匮,联合了常住在庄中的大善人的几位盟兄弟,硬给大善人作主,纳了一房新宠,以娱晚景,大善人一再反对,终于拗不过老友及儿女们的好意,也只得袍袖登台,唱一唱这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流好戏。
新姨娘听说才二十岁,长得极俊,是大善人好友卫三山,特自外省为大善人聘来的,大善人富甲一乡,善行又着,家有这等喜事,邻里镇人,哪有个不附会,整个秦渡镇,都充满了一片喜气,街头巷尾,老少妇孺,口边无不以大善人为题,而对大善人的福德,亦莫不啧啧赞羡。
不但本镇,连陕西豫鄂等省,也来了不少贺客,大善人虽然听说做过参将,但除了精神极其旺盛以外,却从来没有见他露过一点武功,但他这些远来宾客却雄赳赳、气昂昂,一望而知,都是江湖豪客,武林健者。
因为这天才是初四,所以时虽入夜,长空也只微露着嫦娥仙子的半痕指爪,但阎家庄内却被这四围夜色一视,越发显得华灯如海,喜气冲天。
这时嘉喜方成,新姨娘已进入洞房休息,大善人却陪着三个远自豫中赶来的好友,在密室闲谈,突然一名家人走入密室,垂手报道:“启禀庄主,庄门外来了一个又贫又瘦又矮的老头,满口四川音,带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是和庄主昔日旧识,一定要庄主和什么伏牛三魔,亲自出迎,才肯进庄呢?”
大善人还未答话,座中一个手圈两粒铁胆的矮胖老者已自问道:“你说那老头干枯瘦小,满口川音,可是左右两眉末端,均有长毫,两眼开瞌之间,有如闪电的么?”
家人答道:“那老头眉毛倒是很长,但他说话时眼睛就没有看过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很亮!”
大善人也皱眉说道:“长眉笑煞二十年来,未履尘寰,听说早已物化,难道真个是他?但与他素无过节,三位兄长可与相识么?”
矮胖老者答道:“我兄弟与这老儿,也只当年嵩山大擂见过一面,此老极为古怪难惹,先师对其也颇敬而远之,偏在阎兄大喜之日到来,必有所为,不管真假,早迎为妙。”说罢四人整衣出迎。
才到庄门,便见一株合抱大树,齐腰折断,一个鹑衣白结的矮瘦老头,正在与家丁争吵,一眼看见四人,一手拉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足下拖着一双破鞋,晃眼之间,便由一数丈外,到了面前,指着四人道:“我老头子二十多年没见你们这般玩意,今天带着我这徒儿,从秦渡镇路过,看见这大一片庄院,喜气洋洋之中,却隐现有血光之灾,刚想进来蒙顿吃喝,看看能不能凭我老头子两手鬼画桃符,来替主人消灾弥祸。”
“不想一打听竟是小阎的别府,而且又是他藏娇吉日,更要进来看一看是什么恶煞凶星,竟敢到这太岁头上动土,不想你家这般奴才,狗眼看人低。瞧我老头子穿得破烂,竟然不肯通报,惹得我老头子生气,想打人吧,又怕他们骨软筋酥,禁受不起,这才把树打了一下出气,不想你这庄院,风水太坏,连树都没长好,轻轻一拍,就成两截,我老头子可没钱赔,这样好了,我这徒儿说小阎还欠他点旧债,少时我老头子叫他少算几分利钱便是了。”
随大善人出迎的三人,连大善人在内,都是当今武林高手,虽然觉得这长眉笑煞,似比二十多年前不但一丝未老,反而显得更精神,有点不对之外,但行家到眼便知,那株合抱大树,分明是老头用金刚大力手法,硬给震断,再加上在数丈外,不纵不跃,身形不见晃动,挪步即到面前的那手绝顶轻功“移形换影”,当世能有几人具此功力,那里还有半点疑惑,知道此老生性怪癖,越是对你讽嘲怒骂,越是无妨,说不定倒有什么帮助呢!
三位武林高手道:“现在正是大善人的良辰吉日,你在啰嗦什么?”
长眉笑煞一撇道:“你们这三个小魔,心里莫要不服,当初铁牛鼻子那个死鬼老道,见了我老头子,还不是一样规规矩矩,我刚才就告诉过你们,我老头子最善观气色,追魂太岁小阎飞,今天太岁伤头,非搞得家破人亡不可,在场之人,一不小心,全有杀身之祸,你们那死鬼师父,当年总算与我有识。这才招呼你们坐在一起,好藉我老头子这点福德灵光,庇让庇让你们,怎么还不知好歹呢?”
话刚至此,后堂隐隐传来大善人一声凄厉怒吼,在座宾客的酒意,顿时都被惊醒了一半,正在停杯注视,屏风后飞也似的抢出一人,神色仓惶,满身血迹,正是位雍容华贵,白头犹似小登科的阎大善人,众友好不禁哗然,一拥齐上,争问究竟,大善人喘息稍定,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大善人自前厅告别,步向新房,心中简直得意已极,新姨娘美得出奇的如花似玉娇容,不时在眼前浮现,老来居然还有这番风流艳福,这不可不得感激自己的老盟弟,风雷剑卫三山了。
转过厅角,就是新房,大善人年高德重,贺喜的人虽然不少,到新房里来戏闹的,却一人也无,与前厅这种热闹喧哗相比,这里显得静悄已极,正好蜜意轻怜,恣情受用。
大善人走进新房,只见华烛高烧,锦账低垂,新姨娘已然上床安睡,不由微微会心一笑,转身闩上房门,手持烛台,走到床前,微挑锦帐,想先赏鉴一番心头爱宠的梦里娇容,然后再作襄王神女之会。
锦帐一起,大善人不觉一怔,新姨娘入睡锦衾之内,可是那一幅罩脸红罗,犹未取下,仍然盖在头上,大善人暗暗好笑,心想木已成舟,霎时间,锦帐春浓,如鱼得水。还害的是什么羞呢?遂将烛台交与左手,右手拈住罗巾,轻轻掀起。一丝微笑,刚自嘴角浮起,突然又往下一沉,双睛暴瞪,那一丝微笑,立时化作万丈怒火,还夹着些酸酸醋意。
原来红巾之下,那里是什么新姨娘沉鱼落雁的绝代娇容,却变成了鹰鼻鹞眼,巨口阔腮,这付尊容,对大善人却比新姨娘还要熟悉,正是他们阎门后代,大善人的独子阎雄。
老子纳宠儿子却跑到新床上来睡觉,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善人怒火填膺,不曾细察,对那荒唐悖逆的阎雄脸上,伸手就是一掌。说也奇怪,那阎雄的脑袋,长得未免太不结实,大善人一掌掴去,竟然应掌离身,咕噜噜地滚向床里。
这一来,大善人顿如万丈楼船失足,惊奇、悲痛、愤怒,均已达到极点,伸手猛揭锦衾,可是呈现在眼下的,却又不是他那宝贝儿子的壮硕尸身,却是一身吉服的新姨娘,只少了颗百媚千娇的蛾眉螓首。
大善人惊诧得正要出声,突然身后的窗门,呀的一声,自动开启,大善人回头一望,只见从窗底之下,慢慢地伸起一张人面,却是他女儿阎燕,大善人方待喝问,只听得惊人魂魄的一声冷笑,那阎燕的人头,竟自凌空相对毫无凭藉地冉冉飞来。
大善人本名阎飞,外号人称追魂太岁,十五年前,横行秦陇豫鄂,杀人如麻,两手血腥极重,但此刻也被这新房之中的种种怪异,弄得毫发皆竖,毛骨惊然,那里还敢再留,慌忙拔出门闩。
方待纵出,屋檐之上,又是一条黑影,迎头盖下,大善人怒吼一声,两掌运足功力,往外一翻,把那黑影震落,斜眼一瞥,衣着等物,已太熟悉,不用细看,已知是自己儿子阎雄的无头尸体。
大善人身形起处,两个起落,已然抢到大厅之内,众宾朋往上一围,三嘴两舌的抢问就里,大善人一面叙述,一面心痛儿女及新姨娘,不禁老泪纷纷,霎时间这大厅上,由一片喜气洋洋,化成满室秋云惨雾。
大善人新人子女,齐遭惨杀,心头那肯干休,越想这长眉笑煞,来得太已凑巧,况且还说他那徒儿,要向自己索还旧债,甚是可疑,可是他师徒自进庄门,由自己与伏牛三杰出迎,陪同入座,此刻仍与伏牛三杰同席,足见半步也未走开,自己又素来不信神鬼,这种种怪异,简直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