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李恪伏案,吕雉研墨。
牍板上是一幅画了大半的概念图,在昏黄的镫火下,可见到獏行、螺旋、水房、田亩……它们猬集在一处,线条散乱,主次难分。
这种情况对李恪而言是极少见的。
他总是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也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想画的东西表达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模模糊糊,就如同拿着台用错了镜头的单反。
墨子的经历占据了他整个脑子,苦恼中并没有什么颓丧和恐惧,只是纯粹的不解。
先进的组织,先进的技术,偌大的名声,绝佳的口碑,还有强大的执行力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勇气……
李恪穷尽思绪,也想不出墨子在列国之中遭受冷遇的理由。
大秦统一不过短短数年,春秋战国诸位贤君明主的传说近在眼前。
他们的眼界和胸襟远不是后世那些庸碌的帝王可比,只要能让国家强大,他们就敢于任用任何人。
所以无论是过于先进的思想,还是过于理想化的追求,都无法构成墨子一生颠沛的根本理由。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墨子失败的人生?
李恪皱着眉,突然发现笔下墨尽,便抬笔在砚里扫了扫,捋平分叉,重新落笔。
依旧没有墨……
“雉儿,墨。”
吕雉一声惊呼,这才发现砚里的墨汁早就用尽,干燥的松墨在砚台上不知磨了多久,发出吱啦啦的噪音,只是两人都有些走神,居然连这种事都不曾察觉。
“我……我去取水!”
她慌忙起身,又被李恪伸手拽住。
“算了,画完也是废稿,何须强求。”
李恪叹了口气,摇头站起来。他走到窗台边靠墙坐下,一抬头,恰可以透过窗子,看见漫天的繁星。
吕雉乖巧地跟着,像猫儿般躺到他腿上,脑袋贴在李恪胸膛,秀发如瀑布般铺在地上。
那是一头很漂亮的头发,及腰长,顺且滑,乌黑浓密,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气。
李恪把手盖上去,顺着发丝的方向轻轻抚摸,听着吕雉细微的呼吸,仿佛连心境都平和了许多。
他轻声问:“雉儿,在你心中墨子是个怎样的人?”
“墨子?”吕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暖暖的呼吸透过夏布,挠得李恪腿上痒痒,“墨子是个贤人。”
“贤人?”
这是李恪完全没想到的应对。
圣人,贤人,虽然皆是夸赞之词,但圣人天地所养,造福万世,贤人声名得彰,一世显达。
这二者孰优孰劣,一眼便能见其分明。
墨学是世之显学,墨子又为生民奔波,穷其一生都在忙着消弭战火。
似他这样的人,就算当不得圣人,其影响力也不该是区区一世就能概括完的吧?
吕雉大概是查觉到李恪的?异,贴近了些,又说:“若传闻未有夸大,以墨子之才,生在大禹、陈汤乃至文王之世,或可成为圣人。奈何他生错了时候,一生无有所成,至死后墨家又行三分。墨学显耀虽有他的功劳,天下却不曾因他生出更变,这等人物,当不得圣人的。”
李恪遗憾到:“雉儿此话不妥。并非他不愿改变世人,只是诸侯不用,如之奈何?”
“不然我何必说他生错了时候?”吕雉理所当然道,“墨子在世时,文华鼎盛,百家争鸣,天下有才之士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不乏圣人血脉。于诸侯而言,天下可举者众也,又何必非将一国之命脉交到农家子的手中?”
李恪怔了一怔:“你说诸侯不用墨子,非是墨学非攻,而是因为……”
“墨学非攻,非是拒战,乃是拒其不义也。况且墨家以善守闻名,百人守宋都,使大楚十万雄兵不敢妄动。似这般强国之学,诸侯莫非看不到么?”
李恪愣住了,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墨子的人生……
吕雉啼笑道:“将相有种,王侯天命,墨子乃农家子出生,故诸侯知其贤而不用,其后鲁慎子亦是此理。反倒是相里子时墨家三分,穆公却以上卿待之,何也?”
“相里氏,皋陶之后,圣人血脉……”
李恪恍然开悟。
他之前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后世之人不重血脉,所以他下意识忽略了墨子的出生。
墨子有姓无氏,出生农家,是诸子当中少有的血脉卑贱之人,这种劣势并不会影响他立学扬名,但却注定他不能为诸侯所用。
血统论,是先秦时期维持稳定统治的根基所在!
将相有种,王侯天命,有这样一条阶级的鸿沟横亘正中,无论诸侯多欣赏他,都不可能用他治国。
用他,就是背叛阶级!
众叛亲离的风险谁也不敢轻忽,也就是说,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墨子的人生便注定了一无所成!
李恪的脑子越来越清明。
他想清楚了,慎行一直说他与墨子相像,说得根本就不是所谓少年成名,天赋异禀之类的夸赞,这些东西是优势,是资本,全无可能对他的未来产生负面影响。
慎行真正想说的是他的家世!
他是伯益之后,秦司马血脉,赵武安之孙,但慎行却不知道这些。
在慎行看来,李恪与墨子一样,黔首出生,卑微低贱!
所以慎行才说李恪加入墨家,虽能扬名于世,却会一事无成!
老头不易啊!
一头是看顾了一生的墨家,一头是寄予厚望的少年……他在挣扎中悄悄隐去了立论的关键,但这份沉甸甸的规劝,依旧让李恪感怀莫名。
君以桃投,我以李报。
李恪心中再无半点愁结,带着笑,轻轻拍了拍吕雉的脑袋。
吕雉正享受和李恪难得的亲近,当即不满地哼了几声,还扭了扭身子。
李恪哑然失笑:“雉儿,取水研墨,今日之图,我知道该如何画了!”
……
二十四日后,勤赶着一辆阔板牛车缓缓地走出李家,一路行至辛府门前。
此车是特制的,两丈多的宽度,三丈余的长度,两牛驾辕,看上去就如同一台后世的卡车。
车厢上用红绸盖了一只巨大的鼎,鼎足如象,三足而立,隐约可见到粗粝古朴的鼎身铭文,弯弯曲曲,也不知是何由来。
勤将车驾停稳,快步跑去辛府叫门。
不一会儿大门洞开,憨夫、由养在两旁指挥着三十余墨者,小心翼翼扛出一块同样用红绸覆盖的圆台。
那圆台两丈圆径,中间隆起,大小正可以嵌进鼎里,严丝合缝。
慎行带着辛凌漫步出来,看着车上的红绸大鼎,眉头微皱:“恪君,此物便是獏行范的基座?”
“鼎有天下之重,既然是交予皇帝把玩的,以鼎为基,恰到好处。”
“然此物靡费……”
李恪轻轻拍了拍慎行的手:“钜子,此乃苏将军晋身之资,无论花费多少,他都会报偿给我的。”
慎行不再多言,摇着头叹了口气:“恪君,此间事了,我等也该分道扬镳了吧?”
“此事还是晚些说,有些事,言之无用。”
李恪抬头扫过忙碌的墨者们,憨夫、由养、儒、罕高……原本散布在整个楼烦督造獏行的精英墨者们尽皆集中,阵势之大,足可见慎行对这次献宝的重视程度。
“钜子,起行之前可否容我斗胆确认一事?”
“且问。”
李恪垂下眼睑:“长平之殤已经过去四十余载,我想知道,是墨家有意归秦,还是钜子有意归秦。”
慎行怔了一怔,问:“你觉得呢?”
“钜子是赵墨的钜子,以我所见,当是赵墨有归秦之心,却又少了合适的契机。”
慎行欣慰地看着李恪,微不可查地点下了头。
“老朽无能,明知照此墨家必亡,然归秦一事,有心……而无力!”
李恪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此去句注塞百多里,天色不早,我等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