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一行八人在秦军的护送下,随着扶苏一道去往谒见始皇。
一路无话,护送的秦军看上去有些紧张,因为墨者当中有一个身高近丈的癃腿大汉,黑袍黑巾,黑布缠身,不仅面相长得凶恶,就连皮肤都是一整团的乌漆麻黑。
他们才遭遇了刺杀事件,总觉得这个黑呼呼的大汉和当时在山尖上行刺皇帝的雄伟刺客颇为相似。事实上,就连扶苏都这么认为……
皇长子一脸苦恼,一遍遍回身打量沧海君,打量完沧海君又打量左顾右盼的李恪,紧接着打量被辛凌搀扶着的,笑意盈盈的慎行,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未婚妻辛凌身上。
慎行感受到扶苏的目光,停下来说:“恪,过来扶我,凌儿与公子难得相见,且让二人叙叙过往。”
李恪道一声唯,换下辛凌搀扶慎行,辛凌一脸淡漠地加快了些脚步,很快与扶苏并肩而行。
扶苏停步,转身,拱手时揖:“见过莫离。”
辛凌也以时揖回之,轻声道:“见过公子。”
二人如今是队伍的领头,他们不动,众人不动,他们一动,众人才动。
扶苏脸上笑容满面:“托了恪君的福,这几年有幸见到莫离颇多,上次相见还是数月之前,苦酒辛府……”
“童贾处简陋,招待不周,公子见谅。”
扶苏摇头说道:“能与莫离相见乃福,衣,食,行,止皆不重要,况且那日还有幸得见霸下威仪,至今难忘。”
辛凌微低下头:“公子唤辛凌,或有问话吧?”
扶苏的脸上顿时尴尬,张了张嘴,放低声音:“敢问莫离,钜子身边何时多了个如此魁伟的大汉?”
辛凌面色不变道:“此人名哑奴,乃是霸下炉工。”
“炉工?”
“阴阳炉需炭火供给,此人常年居于锅炉。”
“不想霸下中还配有此等人物,此人天生癃足?”
“大意跌伤。”
“又为何裹布?”
“炭火灼热。”
“其肤色黧黑,与常人殊异啊……”
辛凌似乎是耐心耗尽,冷冷地看了扶苏一眼:“炭,色黑。”
扶苏恍然大悟。
李恪扶着慎行在后头看戏,只觉得这对天骄男女相处起来异常有趣,以前居然不曾见到。
“老师,此二人真是夫妻?”
“时揖乃夫妻之礼,行礼之人自然是夫妻无疑。”
“可二人也太客气了吧?”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凌儿若不是为了照顾我这老朽,早该嫁入皇家了……”
“若是雉儿也这般与我相处,我怕是不出三日就疯了。”
夏风吹送,李恪的话传到队首,扶苏走着走着趔趄了一下,辛凌抬手扶住,回过头,射来一道杀气毕露的眼神。
李恪被刺得一阵激灵,张口念出一首小诗:“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淑女,迨{dài}其吉兮。”
……
一行人绕过三十余里丘陵,在博浪沙的谷口进入秦军大营的巡防范围。
其时天色已暗,月朗星稀,大营中人生鼎沸,四处篝火。橘红色的火光驱散夜色,将一座广阔的秦军大营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在辕门处,众人被一个高大魁梧的俊美中年拦住。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眉目清秀,宛如少年,他身着绿色朝服,头戴梁冠,外披金甲,唇上两撇细长的胡子,修剪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破坏少年般清秀的样貌,又显出气质文华,出尘夺目。
只是眼下,此人正一脸倨傲地驱使着虎贲阻住辕门,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口口声声,要对墨家众人搜身查验。
辛凌、灵姬皆是少女,沧海君身上也没有经得住查证的验,墨家众人自然不从。
李恪背着手,与辛凌一左一右挡在众墨之前,浑身气势轰然散开,大营内外,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扶苏独自站在双方中间,几番喊话让虎贲退下,虎贲之中竟是无一人愿意听从。
这让扶苏怒火难忍,他冷声训斥道:“中车府,墨者乃是父皇亲招的贵客,钜子更是我大秦高爵,你趋兵阻道,究竟是何居心!”
李恪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这个清秀的中年官员居然是赵高……
赵高不是太监么?声音样貌倒是不男不女,可问题是,大秦的太监也能长胡子?
不待他想明白,赵高拄剑冷哼一声:“殿下,我自然知道墨者乃陛下亲招,然虎贲亲随,亦有护主之责!墨家历来好行刺之事,今日他们藏身左近,便恰好有凶徒欲对陛下不轨。如此巧合,不得不叫人浮想联翩呐!”
“大胆!”扶苏振声怒骂,“你区区隐宫之徒,含沙射影,污蔑高爵,活腻了么!”
赵高垂着头,面无表情解剑顿地,冷声道:“臣只是行本分之事,若殿下觉得我犯上,便拔剑将我斩了,虎贲拦阻只是墨者,是不敢阻拦殿下的……”
扶苏气得浑身发抖,捏着剑柄杀意弥身:“你道我不敢?”
“众虎贲听令!”赵高根本就不接扶苏的茬,自顾自训话下令,“我等肩负陛下安危,誓死不得背离职守!便是今日我死于此,你等也需克尽职责,不解剑,不搜身,墨者不得步入营门!”
众虎贲齐声唱喏:“嗨!”
扶苏锵一声抽出宝剑:“你!”
李恪伸手拉住扶苏,眯着眼接过话权:“对面,可是中车府高?”
赵高微抬起眼睑,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雁门郡楼烦县学子恪,现为钜子门徒。”
赵高面露异色,细细打量起李恪的样貌:“仪表堂堂,少年英俊,原来你便是设计墨行的楼烦恪君,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李恪死死压着扶苏的手,朗声说道:“中车府,小子听闻,大营守御乃中尉职责,不知中车府以何身份号令虎贲,又以何身份查验搜身?”
“恪君有所不知。”赵高居高临下,闻言笑语,“大营守御确是中尉之职责,然陛下御驾却分内外,中尉只掌外军行止,内军进退,皇帐出入,乃虎贲之责。”
李恪冷冷一笑:“莫非虎贲无人领军?”
赵高僵了僵,长着嘴,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扶苏脸上喜意顿显:“高奴!虎贲中郎将何在,速令他过来见我!”
赵高脸色铁青道:“中郎将夜宴之时饮多了酒,殿下怕是见不到他……”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大营深处突然昂首行来一群人物,其中就有李恪有过数面之缘的蒙毅,他正小步趋行在一个素袍玄服的中年男子身边,亦步亦趋,细声耳语。
那男子领着群人一路走近,十几步外一声懒洋洋的唤命,就已让赵高噤若寒蝉。
“高,朕的贵客,你也欲拦阻么?”
赵高面色大变,回身噗通跪倒地上,五体拜服,一动不动,虎贲众人齐齐转身,单膝跪地,口呼陛下。
扶苏面露喜色,挣开李恪大踏步奔行到男子身边,一下跪倒:“孩儿见过父皇!”
始皇帝微笑着摸了摸扶苏的头,吐出的话音却如万载坚冰般生冷:“高,你方才说,虎贲中郎将夜宴饮酒,长醉不起?”
赵高咚地磕了一个响头:“禀陛下,正是中郎将失职,奴见事态急迫,才不得不越权将领虎贲呐!”
“他好似是故太后亲族吧?”
赵高伏地不起,颤声回话:“是!”
“斩了吧。”始皇帝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就像在驱赶面前的苍蝇,“尚在任上尤且饮酒,这等人,留着也是给故太后贤名抹黑。”
“……奴,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