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举大事,眼见为实,周贞宝对方丈仙丹的指控自然也需要经过这传统的一步。
致命的毒药验证起来最是简单,李恪命人牵了一头羊进来,不多时,那只羊就被转手抬去了庖厨,不是宰掉,而是烧掉。
中厅就像凝滞一般鸦雀无声,羊早就被抬出去了,可众人的眼前依旧跳动着那团白影,如此健硕,如此兴奋。
它在厅中像跳舞似得蹦蹦跳跳,跳得欢了,还试图要咬赵高,幸得章邯出手,这才将其抵住。
抵得住,制不服,勇武的章邯险被一头待宰的公羊顶翻在地,如此可笑之事发生眼前,至终,也没能博来一丝笑声。
那头羊很快就死了,口吐白沫,力竭而亡,死之前没有半分征兆,便是在死的时候,长脸上依旧挂满了战意与冲动。
大秦的重臣们从未想过,自己上半辈子没有被如山如海的敌人吓到,下半辈子却被一头案板之物生生吓出了心理阴影。
然后,公羊走了,扶苏来了。得到李恪通传的扶苏姗姗来迟,一入中厅便对众人大礼下拜。
“诸公皆大秦栋梁之士,父皇之安危,大秦之绵延,赖诸位群策,扶苏……恩铭!”
那言辞恳切的话语终于搅动了僵化的气氛,赵高尖叫一声:“何需群策!妖士欲害天命,我等便提三尺剑,当着陛下的面,逼他们吞服妖丹!”
李斯听得不由苦笑,声音里全是无奈:“太仆,你将事情想简单了。今日之陛下非昨日之陛下,那妖丹有夺人心智之效,温驯如羊也能有伤人之意,而雄才如陛下者,又会如何?”
赵高双目赤红似血:“可我有一腔忠勇,陛下贤明,如何不知!”
“知又如何!”蒙毅猛立起来,冷声喝斥,“在座谁没有一腔忠勇,丞相前些日行谏的结果,你忘了不成!”
“那是他不知进退,此等事务,大可以忠言分说……”
“我等如今根本就见不着陛下,如何分说!”
争辩至此戛然而断,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李恪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恰好被扶苏捉了个正着。
“恪君,可是有所得?”
李恪干脆利落地摇头:“此事的症结在陛下笃信仙道,又喜食仙丹。因此癖好,他此前就服了多年金石之物,如今好容易弃金石而不用,才几日就转服龙沙。诸位可曾想过,待我们费力证实了龙沙有害,下一步,陛下又该食甚了?”
这话说的……满堂皆无言以对。
李恪不由耸了耸肩:“诸公,天下万物最不缺的就是毒物。所谓病从口入,我等的陛下若是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我等,如何管得住?”
他的话打开了众人的思路,可思路打开的同时,众人看到的却又是一条死路。
李信叹息道:“恪,你之意我明。然陛下求仙经年,早已深入骨髓。以我等外臣之力,如何能断了陛下的求仙之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不问问专家呢?”
李恪不知道历史上始皇帝究竟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的,但眼下他们有周贞宝,此人忠谨,豁达,一心想为仙家洗脱妖言媚主的奸邪形象,和李恪所思不谋而合。
他很快提出了以仙治仙的大框架,基于这个大框架,秦庭最优秀的头脑们群策群力,大秦自立国以来最高规格的一场针对帝王的阴谋就此成型!
阴谋之主使,仙家掌教,始皇帝宠臣,兰池侯周贞宝。
主谋,河间郡守兼河间将军,时称朔方校尉之墨家钜子李恪。
重谋,大秦皇长子,法理上仍是第一继承人的公子扶苏。
除此三人,阴谋小组的核心谋士还有丞相李斯,御史中丞冯去疾,国尉李信,郎中令蒙毅,宗正赵建,太仆赵高以及少府章邯。其势之大,覆盖仙家,墨家,法家,兵家,三公九卿,勋贵重臣,亲信近侍,后起新秀……
济济之才以众志成城的觉悟谋算着自己的老板,这件事若是让始皇帝知道真切了,他一定会特别感动,感动到用颤抖的双手朱笔御批,只恨不能亲手夷掉几家三族的每一颗脑袋。
李恪突然有种自己正在创造历史的感觉。
这样的大事如果写成一本回忆录埋在土里,后世的人怕是要疯吧?
……
阴谋,始动。
李斯说,谋者,人事。不得其人则谋不成,故万算之始,首在得人。
总结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大致的意思是,无论是作戏还是布局,他们的首要是必须要搞清楚始皇帝的位置。始皇帝是这件事唯一的目标观众,若是连观众在哪都弄不明白,他们便是把戏唱得再好,反响再热烈,也是白搭。
这个顾虑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三公九卿,宠臣亲子都是他们的同志,大半个朝廷都紧紧围绕着他们结成同盟,像这样一群人凑到一块,哪有不知道自家皇帝在哪儿的道理。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磕了仙丹的始皇帝是大秦天字第一号的宅男至尊,外廷上下,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敢问他在哪儿。
李斯已经为此触过霉头了。
因为正常的谏言渠道阻塞不通,堂堂的百官之首便以私交请卫尉寺配合作假,与他一道在始皇帝面前演了一场权臣蔑视主公的好戏。
平心而论,那场戏演得很浮夸,也不会闹出什么误会。毕竟谁都知道在经历了吕不韦和嫪毐夺政的童年之后,始皇帝的朝堂上不可能真的出现有能耐在北坂宫阙招摇过市的权臣。
李斯也是向当年的晏子学艺,本意是用这种讽谏的方式向始皇帝昭示长期疏离臣工的恶果,心里或许还想过以后青史留名,成就一段贤臣谏主的佳话。
然而,始皇帝却当真了……
帝王一怒,三百余道冤魂飘飘荡荡眷留在了北坂的上空,让全天下都明白了始皇帝要宅在天上自己嗨的决心与意志!
从此以后,外廷便失去了他们的皇帝。他们不知道始皇帝在哪,自从朝会取消后,更是连这位是安是病,是死是活都不再清楚。
他们能见到的唯有一封封无根无源,加盖着天子玺印的云书。
所有人的心都被一种不可言说,亦不敢言说的恐惧紧紧攥着。若是哪天有乱命下达,若是有人迷惑了皇帝,掌控了唯一能够证明云书真伪的天子玺印,大秦该何去何从?
他们必须把始宅男从北坂漫天的悬廊当中揪出来,而这一切的希望,则被寄托在宗正赵建的身上。
赵建是始皇帝的远房表叔,在秦嬴宗族当中负责代表族长,也就是始皇帝掌管宗内俗物,故才有宗正之名。但宗正却并非是他的官职,他的官职是位居在九卿之首,主管宗庙祭祀一应礼仪的奉常。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无论是作为秦嬴一族的族长,还是作为大秦一朝的皇帝,始皇帝天生负有祭祀宗庙的义务,不可推脱,不可懈怠,这就是机会。
二月十七,赵建以奉常寺之名携书传谏,称陛下有仁孝之心,迁今帝朝宫,还先王旧业,然先王公未可知也。故迁宫之后,陛下当祭告宗庙,使先王公知此孝行,喜还旧居。
两个时辰以后,云书送返章台,始皇帝令曰:“允,着令太卜占期。”
巧合的是,御使府那一天恰好排到白发苍苍的太卜在章台值守,太卜的身边又恰好带了占卜用的全套工具,少府寺尚食局又恰好拿得出完备的太牢和牺牲,于是乎,占卜当场进行。
占卜结果,二月十九,乃吉!
期封金册,奏传悬廊,这一次始皇帝没有让赵建等太久,半个时辰以后,云书回抵,制曰:可。
又半个时辰后,一封巴掌大的薄简被快马送至扶苏府邸,又经蒙冲转送到扶苏和李恪的面前,李恪将简翻开,轻轻念诵着上面的字迹。
“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