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二十九年,六月二十。
这一日是胡陵县的大日子,就连天公也格外作美,于夏伏之末,赏了人们一个凉爽的阴日。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盖,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晨起浓雾,伸手也难见五指,机关兽蝎的巨大体型在雾霭中隐现,就如同伺服于畔的凶兽。
昭阳大渠的工序已经全部完工了,就连封口都被挖通,如今挡在泗水与河渠之中的,是那个新近设立的栅型水闸。
今日通渠,乡里们早早便赶到大渠两岸围观,为了保障沿渠安全,县长霖带着一众官吏死守渠道,把渠首大事完完全全交托给墨家众人。
泗水之畔如今满是墨褐草履的身影,李恪皱眉看着天地间奶白色的雾气,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挺希望看看通渠泄水的壮观场面的,可眼下这样的能见度,想看就得把脑袋够到水坝边,跟活腻了也没什么两样。
天不遂愿呐……
他撇了撇嘴,对着边上的由养说:“这雾一时是散不了了,舍掉仪式,清查两岸,开坝吧。”
“唯。”
由养小跑着命人开坝,一路上不闻高唱,不见喊声,整个场面鬼鬼祟祟,颇有些见不得人的味道。
李恪的号令传了下去。
“开坝!”
几个强壮的墨者攥紧大渠两侧的绞盘,十余人一同发力,缓缓将拦闸拉起。
丰沛的泗水顺着闸道倾泻入渠,李恪坐在十余步外,只听到哗哗流水。
墨者们往来报送,河渠水位多少,两岸是否渗漏,渠堤可有塌方,拦闸是否顺滑,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一切都推进得异常顺利,李恪松了口气,站起身,抻了抻腰。
赵墨的事算是告于段落了。
他提前两日交差开渠,渠体运行良好,泗水水位下降,今年夏汛已经不虞有害,他的假钜子之位也正式板上钉钉。
收服墨家的旅程终于踏出了第一步,明日假钜子礼过后,他就将正式加入对钜子之位的角逐,楚墨、齐墨,他的对手会是什么样的人?
李恪不由升起一股期待。
正思索着,河渠端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短而促,猛而急。只听得咚一声响,泻洪之声立时减弱,显然那不知名的杂物体积不小,居然把闸口堵了大半。
还真是不安生……
大件杂物的突发本就在李恪的预料之中,为防万一,安装闸道时搭建的龙门吊至今也没有拆除,所以清理杂物之类的事情并不困难。
李恪唤来风舞,让他遣人下水行事,墨者们的反应也快,不足一炷香的时间,那件阻塞河道的巨物就被龙门吊了起来。
雾气微散,散到足够李恪站在河畔看清巨物,他搀扶着慎行,张望着眼,一脸古怪。
“这是……鼎?”
绳上吊的是一只巨大的三足圆鼎,通体铜绿,肮脏斑驳,其口大腹深,大小足可以把李恪整个烹进去。
正是这种大小让李恪不解。
鼎乃是烹食之物,偶尔还要上桌摆盘,所以民家所用少有铜制,便是铜制,也不会制这么大……
可这个鼎的大小几乎都能和辛童贾当做宝贝的军釜相提并论了。
究竟是谁家吃饱了撑的铸这么大一口鼎,还费心费力把它丢进河里,当真是钱多了扔着玩?
李恪疑惑地望向慎行。
老头瞪大眼睛,嘴唇颤抖,喉咙之间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李恪凑近去听。
“龙纹,三足,山海之图,天下之重……”
“老师,您莫非识得此鼎?”李恪奇怪问道。
岂料慎行居然没有回答,他一把挣开李恪,大踏步趔趄着走向河岸:“葛婴!葛婴!”
葛婴飞奔而至:“从下在!”
“此鼎……趁无人发觉,立刻将此鼎藏入霸下,知情之人我皆要带去苍居,不得违背!”
“唯!”
在葛婴的指派下,众墨当即以极高的效率运转起来,眨眼之间,铜鼎已被卸在一驾牛车上,墨者们还寻来大量蓑衣麻布,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全然看不出形状。
牛车由葛婴亲自赶御,邢三姑和程郑留在现场集合墨者。
真如慎行所说,所有在场墨者无论老幼远近,都被要求随行苍居,且不得与家眷交道。名义上,他们已经被选为新假钜子的第一批随人。
新假钜子?
也就是说,假钜子礼取消了?
李恪茫然不解。
辛凌不知何时走了近来,轻声说:“师弟,我等今日要回苍居了。”
“师姊,究竟发生了何事?那鼎……”
“无甚铜鼎。”辛凌斩钉截铁打断,“开闸通渠,万事顺遂,无甚铜鼎!”
李恪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全力运转的赵墨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效率,三个时辰,机关兽蝎被拆解,五个时辰,霸下重新装配完成。
直到人定时分,霸下在夜色下起行之时,核心舱外依旧空空荡荡,甚至连碑楼都来不及重做安装。
没有送行,没有离别,赵墨七十三人在葛婴的带领下沉默着驾车随行。
六月二十,阴云遮天,霸下撕开夜色,一路向北,带着震雷般的轰鸣,直驱往苍居密地。
……
这样的赶路一连持续了三天,所有人都是沉默的,压抑的气氛让李恪几欲抓狂。
趁着霸下休整的当口,他屏退左右,独自来到慎行身边。
“老师,到现在仍不能给我个交代么?”
慎行苦笑摇头:“恪,此事突发,非是瞒你……”
“那鼎!究竟何物!”
慎行沉默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声浊气:“此鼎名为龙纹赤鼎,乃是周铸九鼎之一,又名……雍鼎。”
李恪大惊失色:“这是……大禹九鼎?”
“正是。”
“可是,九鼎不是被始皇帝运回咸阳,听说早已陪入骊山,不复再现……”
慎行缓缓摇头:“大周立国之初,周公闻得天下传扬,言西岐立国不正,妄自代商,便命人以九州山河铸鼎,假称是大禹鼎定天下之传。此鼎现世,天下皆服,由此,才奠下了周六百年的天下。”
李恪张了张嘴,一时竟觉得无言以对。
慎行继续说:“始皇帝灭周之后,曾命人将九鼎运至咸阳,却并非从陆路直驱,而是沿水道,传诸天下……”
“威慑?”
“正是威慑。以九鼎传于天下,示大秦得国之正,这便是始皇帝的目的。”
“那雍鼎为何又会落在泗水?”
“世有传闻,舟行至彭城,妖风四起,舟楫翻覆,九鼎之一没水而逝,始皇帝曾命人打捞数月而不得,这才急急回归,将九鼎陪入骊山,掩人耳目。”
“传闻?”
“是!传闻称天公不欲大秦得国,故收回宝鼎,以正世人。奈何当日运鼎之人以惊驾之罪皆斩,真相如何,世人却无从去知。”
李恪苦笑道:“看来始皇帝没将人杀干净……”
慎行脸上苦意难掩,稠密的皱纹挤成沟壑:“此物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消息一旦泄露,墨家必遭灭顶之祸!”
“谁说不是呢……”李恪无奈叹气,“这大秦代周之正位,比起什么强国富民……重要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