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记
01、初秋
入秋了,天气日渐凉了下来。满院子里除了菊花,别种的草木都一副萧萧瑟瑟的样子。乔沐夏端了个细竹条编的小筐篮子坐到床边、从里面挑出彩色的绳线开始打络子。
她穿越到这具身体里时,这具身体的主人才七岁。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逐渐的适应了没有电脑电视冰箱空调洗衣机的生活。她不能说自己可以很好地融入到这个社会里,但是至少在生活上,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宅门大院里的日子。
不赞同的地方,大概多为精神上的出入吧。乔沐夏想。
一个络子打好了,是攒心梅花的样子。这络子看起来手艺着实不算好,但是拿出去赚钱还是很有余地的。比不得绣娘,却也比得过那没有经过专业师傅教授过的女孩家的手艺,实属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乔沐夏看了看它,把它放到一边,揉了揉眉,开始打下一个络子。
“姑娘,先歇会儿喝酒热茶吧。”门帘子被人撩开,进来的是个穿着粉红夹衣外加浅粉裙子身材略显娇小的女子。她看见乔沐夏还在忙活,连忙把手上托着的茶壶拿下去倒了一杯热茶来端给乔沐夏,自己就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也跟着打起了络子。
乔沐夏喝了一大口热茶,身子也暖和了一些,便问道“你都打点好了么,那张德家的靠得住么。”
“都已经打点好了的,姑娘放心。婢子跟那张德家的在入府前就认识,当时我们俩家是邻居,我还吃过她做的米糕呢。”含若笑道。
“那就好。我还想着原来赵四家的被调到庄子上去,我们这儿的络子要想卖还须费一番功夫打点。没想到倒和你家是旧相识,这样我也放心了。”乔沐夏说着又喝了一大口茶,虽然不是什么上等的茶叶,但是热热乎乎的很暖心。乔沐夏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唉…”含若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姑娘面带笑容的继续打络子,心里不是滋味的紧。
只因为自家姑娘是妾室所生,在府里是庶出,便处处被人嫌弃。不仅每月的份利少的可怜,就连衣食住行这些平日里要用的东西,都比那正房所生的四姑娘差了不少。
“你也不要叹气,我们这种日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都过了下来,还差往后这几年吗。”乔沐夏看着含若这般没精神的样子,就安慰她道。
“说的也是呢。”含若一听这话,觉着很是有理。便也打起精神,继续陪乔沐夏有说有笑的打起了络子。
“这些,明儿你就带给张德家的,让她拿去帮着卖了。”乔沐夏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十多个打好的络子。这些络子不止花样复杂,种类繁多,就是细细地瞅,不看那花样子,也能看出来这络子手艺非凡,面上细致平整,十分精致,比刚才她打得那个攒心梅花的络子要好上许多倍。
看到这些个络子,含若又忍不住道,“姑娘,婢子还是不懂,既然大夫人要你们打络子给她,你为何不把这些好的给她呢。每次都要被那四姑娘比下去不说,就连六姑娘的也要被夫人夸上一夸。可是论起来,那六姑娘的手艺哪有姑娘你的好。”
乔沐夏看着面前嘟嘟哝哝的含若,心里叹口气,这丫头就是没有应碧那丫头聪明。倘若她再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你啊,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懂。我们在这府里是什么待遇你又不是不清楚,大夫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你却还要我把她的女儿比下去,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都怪婢子蠢笨。”含若赶忙说。
“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的。”乔沐夏制止了她再说下去,主仆俩在屋子里继续打络子。
到了晌午,就有小丫头来给乔沐夏送饭。含若应声去接,打开了食盒子,里面就又是那些胡乱炒的素菜。油菜梆子上还有春泥没有洗净,鸡蛋汤里连一丝鸡蛋的影子都没有,几个黄瓜片在汤碗里浮沉。还有那尖椒炒土豆,土豆一看就知道还没有熟。
“怎么我们姑娘今天就吃这个,连个肉菜也没有。”含若看着这饭菜一日不如一日,忍不住对那送饭的小丫头问道。
那小丫头好似不经意的瞟了那饭菜几眼,嘴里却说“这饭菜怎么了,这都是我们厨房里的厨娘辛辛苦苦给你们姑娘开小灶做的。是你们前几日说你们姑娘身子不好要吃清淡的,我们这才专门派了个人负责给你们开小灶,费劲地与那别人吃的分开来炒,现在却又怪我们没放肉吗。”
这小丫头牙尖嘴利,几句话说的含若哑口无言。确实是他们姑娘前几日身子不好,没有胃口想吃些清淡的,这才报与大夫人那里,让厨房做些清淡菜。却没想到这清淡菜一做便停不下来,连续好几日都是这般。本来以前乔沐夏的饭菜便不如四姑娘房里的那般精致美味,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这下,可是更变本加厉了。
屋里的乔沐夏听见外堂里那小丫头伶俐的反驳,便知道含若一个人定是应付不过来。刚想起身去打个场儿,却听外面又传出动静,这回却是让那小丫头吃了亏。
“谁人都知道我们五姑娘性子最是温婉,你却是看中她好欺负不是。你这盒子的饭菜哪里是给人吃的,分明是喂猪的。这样的饭菜怎能与我们姑娘吃。”门外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穿着粉蓝小袄的丫头。一进门就指着这小丫头道。
“是你们姑娘说要吃清淡——”那小丫头还想以刚才的理由反驳,却又被打断。
“就算是我们姑娘说了要吃清淡的,那也是因为身子不爽利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们这饭是冷硬的,菜也没炒熟,却是又抱着哪门子心思?想把我们姑娘吃病了是不是。”
“大夫人——”小丫头一看说不过她,便要搬出大夫人。可是还没说上一句,又被那丫头打断。
“大夫人怎么了。大夫人一直是以贤惠明德著称,对我们五姑娘那是真真的好。断不会让你用这样的吃食糟蹋我们五姑娘的身子。你不提大夫人还好,你一提大夫人我却还要拉你去大夫人那里评评理那。怎么我们大夫人找了你这么个恶毒的丫头进府来伺候。”
那个小丫头一听这话彻底哑口无言。本来她还是想借着大夫人将她一军,没想到却反被利用让自己无地自容。她年纪虽然小,但是也明白如果这件事放到大夫人那里,大夫人表面上必然会向着五姑娘。因为大夫人不会让人抓住自己一点的错处与把柄,真真是精明之极。就算大夫人心里很喜欢他们这样虐待五姑娘,但是碍在乔老爷和众人的面子上,她也不能做得太过火,使自己话柄于人前。
“这次是奴婢不好,奴婢这就叫厨房重新做了饭菜送来。就做五小姐爱吃的炒笋如何。”那小丫头也算脑子灵光,立刻分清出事态来,急忙低身伏小道。
门外那牙尖嘴利的丫头也心知这件事如果再闹下去不依不饶,那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姑娘,便也没有再计较。而是转了脸颇为和颜悦色的说:“我也知你们不是有意的。那便做个冬瓜竹笋,再来个肉丝茄子吧。我们姑娘最近身子刚刚恢复,做这几样既补身子又是她爱吃的。可妥当?”
“应碧姐姐客气了。这又有何不妥,梅儿这便安排。”那自称是梅儿的小丫头应声而出。
“含若你也是,怎就不知该反驳着那小丫头。免得最后我们姑娘吃亏。”应碧端下了手里的篮子,点着含若的额头说着。嘴里虽然严厉,但是眼睛里分明带了几分无奈与宠溺。
“是是是,应碧最厉害好了吧。”含若虽然心里有点不开心,但也很快就释然了。应碧就是这个性格,牙尖嘴利能说会道还聪明。自己这么嘴笨那自然比不了。
“应碧回来了。”乔沐夏从里屋走出来。
刚才外面的争吵她都听到了。含若这性格确实过于懦弱,如果将来到了婆家那里,被婆家人欺负都不是会保护自己的。乔沐夏想着,怎么也要抽个时间好好教教她才是。
“姑娘,我听说赵四家的被调走了。”应碧一边把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问道。
“是调走了,新来的是张德家的。含若以前的邻居呢。”乔沐夏看着应碧从篮子里拿出一罐酱菜来摆在桌子上,不由笑道:“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这酱菜怕是又特意拿给我让我吃的,可有麻烦她?”
应碧擦了擦额角的汗,虽然笑着却也正色答道,“姑娘这说哪儿的话,我娘惦记您也是应该的,之前要不是姑娘拿了银子来救命,我娘怕是……总之姑娘就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这点子酱菜算什么,回头买点肉,我让我娘做一罐子肉酱,再拿来给姑娘吃!”
“这可好,肉酱我也最爱吃,应碧你快买了肉去,让我们姑娘再准你假,先回去做了再来,也免得我和姑娘日夜盼着流口水。”含若听她这么说,赶忙打趣她。
这几句话倒是给乔沐夏逗得乐不可支,应碧也笑着,嘴里嚷道“小浪蹄子”,一手拿起在家里拿来的糕点就给含若的嘴里塞去,“肉酱倒是没有,我看这米团能不能黏住你的嘴再说!”
含若躲闪着,围着桌子笑不停,“姑娘你看她,她要黏住我的嘴呢。要是真黏住了,我怎么陪姑娘说话呀。”
乔沐夏看着她们,也觉得有趣,便没有阻止他们打闹。本来她作为庶女在这乔府里的生活已经是够卑微了,虽然有自己的小院子也不必和姐妹们挤着,但是衣食住行却是比不过他们。身旁也就这两个丫头了,几个人苦吃在一起,福也享在一起,是比一般的主子奴才亲近。这样的玩闹也是时常。等他们俩笑够了,乔沐夏也敛了敛神色,又回屋打络子来。
打络子本来是乔家主母乔夫人规定的。每月的初一十五必须交上对应数额的络子或者手帕,每次乔夫人都会品评一番,谁的络子手帕好看,谁的有进步,谁的有新意等等。然后根据最终结果发放例银,银子的数目根据结果的排名而定。所谓例银其实就是这几个姑娘的零花钱,因为平常裁制衣服购买头面都是府里统一出钱,打赏下人的银子也是每个月会发下到各个主子的屋里。所以这零花钱,其实就相当于变卖手帕络子的钱。到底是乔夫人会管理府中事物,这一来锻炼了府里几个姑娘的刺绣编织,二来形成一种竞争机制,每次选的好坏结果最后都会报给乔老爷听的,这排第一的自然能受到这家里最高地位的领导的表彰。第三就是,这就相当于姑娘们付出劳动所换来的报酬,这些络子手帕乔夫人收上去之后还会找人再卖掉。这一来二去并不亏,还卖得了好,真真是在乔老爷面前长脸,说她持家有道。
而这打络子每次排名第一的,不是她四姐,就是她六妹。说白了,在乔家这三个姑娘里,五姑娘乔沐夏是永远屈居第三的。四姑娘是正室乔夫人所生,偏心自己家姑娘实则也没什么,第一便也罢了。可是这六姑娘和乔沐夏一样也是庶出,却也有排了第一的时候。不难看出乔家主母当真是讨厌这个五小姐到心眼里去,在任何时候也不忘抬高别人压她一头。
乔沐夏这么多年虽然已经习以为常,却也对乔夫人为何这么讨厌自己不解。自己再如何也是庶出,并不可能会威胁她女儿一星半点,何以这般仇视。乔沐夏的母亲也并非貌美如花,所得宠幸还不如六姑娘的母亲刘氏,到底是如何与自己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恨,乔沐夏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她四姐现在已经15岁,她和六妹也都14不过差了4个月的生日罢了。大家都到了及笄的年纪,也该到了定亲的时候。最近乔夫人忙着给她家姑娘物色如意郎君,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偷偷为难她。这也使得乔沐夏松了口气,日子也好过起来。
吃过了晚饭,乔沐夏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秋日里晚风习习中的夕阳,不由得感慨万千。这若是在现代,又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喝了茶,乔沐夏双手杵在桌子上,开始做眼保健操。没错,就是现在各大中小学年复一年重复播出的眼保健操。乔沐夏自从穿越过来重生在这具躯体里,在双手拿上针线的那一刻起,她就暗暗给自己定下了规矩。在这个没有眼镜还费眼睛的年代里,保护眼睛至关重要,自己小时候不屑一顾的眼保健操在这个匮乏的年代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本来乔沐夏想拉着应碧和含若一起做,可是她们太笨也学不明白,乔沐夏又不好做出太反常的举动,说出一些反常的现代话。只得说着每天做针线活累眼睛如此按按穴位松乏一下。如此一晃七年过去了,乔沐夏日日都做从未间断,一双眼睛现在清亮依旧。应碧二人也早已习惯了姑娘从七年前保留的习惯,也只当是习惯,并未放心上。
第二日乔沐夏起来的时候,才想起又到了十五,该去交络子和帕子。便早早的洗漱好,连饭还没吃,就匆匆的敢去乔夫人的门前站好,等着请安。乔夫人平常主持府中事宜,还要打点看护各个庄子,看账目,还有随乔老爷应酬,本来就忙得很,每天也想多睡一会儿子。就免去了孩子们日日的请安,只规定每月初一十五来问安就成。七年来,乔沐夏只迟到过一次,就是她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一年,因为还不懂,所以低估了这古代封建家族的规矩。是吃了早饭再来的,那一次,乔沐夏被乔夫人身边的嬷嬷狠狠的扇了两个大耳光,从此她就长了记性,每次都是第一个到。无论春夏秋冬。
这回乔沐夏还是第一个,初秋的早晨是很凉的,可是乔沐夏没有披风也没有厚衣服,穿多了不合适还是要被打。应碧心疼姑娘,便拿出了一件旧袄子,趁着没请安的时候给姑娘披着,免得冻坏了。
太阳渐渐升起,六姑娘也穿着浅黄色的小袄来了站在门前,她身边站着她的丫鬟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