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的起点是风雪
作者:碎梦无声      更新:2019-07-26 14:07      字数:3784

李莫凡独自一人坐在揽月阁的一个房间里,正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模样,孤独之感,让人为之心疼。

他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当初的军旅生涯……

李莫凡参军的时候,有两个推心置腹的兄弟。

陈到,性情持重温厚,是少有的高手,曾参加武举,高中武进士,是诸多武进士当中真正有底子的少数人中的佼佼者,不过朝堂无为,虽然身在洛阳,却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团练使而已,后又被理寺王甫所害,发配边疆,沿路被王甫派人追杀,虽然几次脱险,却也犯下了杀官的弥天大罪,对朝廷几乎心灰意冷。

许仲康,勇猛耿直,义薄云天,是陈到的知心好友,几次相助陈到脱离险境,是个顶天立地的凛凛汉子,同时也是先认识李莫凡的人。

犹记得……

那个时候,他们在名满江湖的侠义权贵柴进的庄上……

柴进确实是个好人,对李莫凡与许仲康的白身身份毫不介意,盛情款待,当然,两人显露的武艺和本事也使得柴进更为看重,只是二人一心要去北疆建功立业,只呆了一两天便又迎着猛烈的风雪重新上路了。

没走上几里路,两人却碰到二十多条汉子,他们绑着个昏睡的人,冒着风雪,直往柴家庄这边走来。

李莫凡和许仲康不明情况,互望片刻,许仲康便大步上前喝问:“你们绑着的是谁?想带到哪里去?”

那些人中有个汉子是柴进庄子内的仆从,认识许仲康和李莫凡,当即抱拳说:“两位官人,今晨佃户来报,说捉到一个醉倒在雪地里的偷酒贼,现在正要押解到庄上,等候柴大官人决断是否送官!”

“偷酒贼?”许仲康有些好奇,探出头打量。

当看清那人模样,他当场大惊失色,粗着嗓子喊道:“这不是陈到兄弟?怎么被你们当作偷酒贼给绑了?!”

许仲康的惊呼让李莫凡很惊讶,那柴府的仆从反应更快,紧跟着问说:“官人可否确定这是陈团练?”

柴进的庄子分为主庄和别庄,平常以东庄、西庄来称呼,这仆从在西庄,没见过曾在东庄落脚的陈到,但显然也曾听闻。

“洒家与他是弟兄,怎么会不认识,赶快放下来!”许仲康急切喝斥。

那仆从也知道柴进将陈到当作上宾,连忙吩咐身后的细户放人。

一番手忙脚乱,陈到总算被放到地上,细户纷纷散去,那柴府的仆从也告辞回庄。

许仲康蹲下壮实的身躯,查看陈到的情况,唤上几声不见回应,心知陈到醉得厉害,可如此寒冷的天,如果任由他这么睡下去,肯定有性命之危,当下顺手抓起地上的雪,直往陈到脸上抹。

冰凉的刺激让陈到惊醒,猛然坐起,警惕地看向四周。

当看到许仲康,陈到更是惊得亡魂皆冒。

“仲康兄弟怎么在这里,我难道又被官兵捉回洛阳?”

许仲康神情严肃,抓抓自己的大脑袋,疑惑问道:“这里是沧州,洒家与莫凡兄弟路过这里,碰巧遇见你,可你不是已经发配沧州劳城充军,怎么又流落到这里,还这般狼狈?”

此时的陈到当真是不成人样,点点雪花覆盖之下,头发散乱,脸有污泥,身上还有些凝固的鲜血和脏乱的泥土,连模样都难以看得清晰,唯独那双眼睛仍旧明亮,可唯独不见往日的坚定与勇武。

听到许仲康话中的意思,陈到明显心头略松,但神色却更加悲戚,颓然叹道:“仲康兄弟,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初被你护送到沧州不久,我便得到柴大官人帮助,他与牢城营那些管事的熟悉,便亲自书信一封,托他们照顾我,且柴大官人还资助我不少银两,用以贿赂那些管事的人。因此我在那里没遭罪,还得到管理草料场的闲差,且那牢城营有间酒馆的店家叫李小二,曾在洛阳得到我援助,他认出我来,时常救济我。”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这么狼狈?”许仲康皱眉追问。

“唉!”

陈到重重叹气,眼神既悲愤又苦涩,拳头握得“咔咔”作响,咬紧牙根儿道:“还不是因为那王甫不肯罢休,他派狗贼冯铨追到牢城营来害我。昨日傍晚,我出外买酒,返回草料场时却见草厅被雪风吹垮,我担心草厅还会继续垮塌,便熄灭火盆,走到附近的破庙躲避,哪想到了半夜,外面突然火光冲天。

我透过破烂的庙门一看,却见草料场大火熊熊,更听到庙外有冯铨与牢城营的管事人对话。原来那火就是冯铨狗贼所放,他想着哪怕烧不死我,而草料场毁于一旦,我这看管草料场的人也是死罪难逃。他们这般害我,我还能如何,当即提起花枪,将他们全部杀去。

此后我一路逃窜,碰巧见到有细户聚集在草屋内避寒喝酒,我想买些酒喝,解解心头忧愤,他们不肯卖,当时我悲怒交加,也没想那么多,便将他们赶打出去,抢了酒吃,哪想就这般醉晕过去,醒来已在这里!”

李莫凡站在旁边静静听着,暗暗唏嘘,其实看着陈到如今这副模样,他早就已经料到了会是如此,可如今根本不是对抗奸臣的时候,没有权没有势,区区几个人,拿什么去斗。

许仲康可没他想得多,气得暴跳如雷,大声怒斥:“王甫那狗贼实在歹毒,已经害你到这地步,竟然还不肯罢休,非要夺你性命!”

陈到苦涩摇头,这个浑身武艺的男儿,眼中却闪现着泪花。

“我昨夜听冯铨提及,那王甫本就是害死我爹的人,因忌惮我这身武艺,迫害我发配沧州后,还要致我于死地,恐怕日后,少不得追杀,生死只在旦夕之间!”

不知何时,天空再度飘起雪花,陈到这堂堂八尺男儿,却是止不住地垂泪。

李莫凡心中感概,悲愤万分,这种事情他虽然知道,可真正听到陈到声音中的无奈,真正看到那种悲凉,他被深深触动,更想起自己无钱医治恶疾的养父母。今生见到的一幕幕,这个混乱的世道,突然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厌恶,说不出的愤恨,这大雪也彷如是苍天在哭泣。

师父曾经告诉他的那句话,再度浮现在他耳边,那浑厚的嗓音,好似一直就铭刻在他心底。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突然,许仲康气闷地狠狠扔掉手中狂风刀,怒声大骂:“洒家要这钢刀有何用?有这本领又如何?还是要受人摆布,还是要不安,还是走投无路,世道艰险,终究难逃!洒家还去当什么兵,今日就去落草,召集世间好汉,踏碎金銮,杀那王甫雪恨!”

李莫凡站在雪中,任由雪花洒落,连眼睫毛都染上一层雪白,可他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半晌,他从雪中拾起沉重的狂风刀,迈着沉重的脚步,再度递向许仲康,目光深邃,语调幽寒。

“仲康哥哥,我们可以落草,可杀死王甫后呢?不还有秦还?不还有何嵩?不还有杨彦?不还有无数奸臣?”

“那洒家就掀个天翻地覆,将那昏庸无能的皇帝也掀下来!”许仲康瞪圆了眼睛,浑身满布着杀气。

李莫凡很平静,凝视着许仲康和陈到悲愤的面容。

“可我们不也都明白,即便落草为寇,打一州一府还行,占据险隘守上几年也可以,可如果真要推翻官家,现在谁有那个本事?若朝廷征调精锐的西军,征调郑家军、齐家军,征调禁军那几支精锐,谁能对抗?仲康哥哥原本也出身齐家军,你心中可有把握?”

许仲康张张嘴,却被这话哽得哑口无言,无奈地低下头,旁边的陈到更是长叹不止,黯然接过话去:“我虽然学过些兵法,可从没有实战,厮杀相斗倒是不惧任何人,可真是统兵征战,着实也没有经验。”

李莫凡深吸口气,再度逼问:“不仅如此,即便真能聚集众多义士,真能与朝廷决战,那谁去抵挡西夏?谁去抵挡大辽?谁去抵挡近年崛起的女真?大唐自失去幽云十六州以来,本就处于弱势,若全面内战,亡国灭族之祸,谁去承担?”

这番话犹如重锤,狠狠击打在许仲康和陈到的胸口,两人都不做声,只是抬头望天,任由纷飞的雪花洗礼着自己。

许久后,陈到悠悠轻叹:“小兄弟说得对,我们既没有那个本事,也不能那么做!”

“可咱兄弟难道就找不到一条活路?“许仲康粗着嗓子反问,也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苍天。

李莫凡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握紧腰间的轩辕剑,寒声道:“活路就在脚下,我们去边关效力,立功升迁,奸臣能有权势,我们为何不能?那些奸臣也不过欺我们人微言轻,彼此间却奈何不了对方,因而有权才能得以保全,才能改变世道,才能重振朝纲,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不如即刻起行,我们远离那些奸臣视线,在边关磨练本领,若侥幸不死,终有一日,我们亦能只手遮天,亦能还百姓太平天下!”

陈到拍拍脸上的积雪,苦涩说:“我本就是发配沧州的罪人,如今再犯罪行,怎么从军?”

李莫凡摇摇头:“沧州虽是边郡,却不是边关,我们去北疆,去最北边,那里征兵不限出身,不限过往,天下取名陈到者不只你一个,有罪的也不只你一个,你随意编造个身份从军,有什么不可以?等将来功成名就,树立起威望,手掌权柄,王甫也无法轻易害你,那时咱兄弟再设法与他斗个天翻地覆!!”

陈到听闻这话,眼神越加明亮,头脑似乎也清醒许多,凝重接道:“边关征兵的事,我也在牢城营有所耳闻,可这次征兵似乎暗藏隐秘,兄弟们若真有心去,可要做好战死疆场的准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富贵险中求,若经受不起风浪,那就是我们的命!不管成败怎么样,我们总曾奋勇搏杀,不枉这男儿身,与其屈辱而死,不如横刀立马,杀出一条血路!”

李莫凡站在大雪中,字字铿锵,直让走投无路的陈到和许仲康目光渐渐变化,两人相视片刻,同时起身。

陈到似乎恢复那股英雄气,毅然捡起衮金枪,挂上酒葫芦,扛在肩头。

“走!咱去从军杀敌,莫凡兄弟说得对,丈夫一世,死也死个清楚明白!!”

许仲康狠抓几把脑袋,狂风大杆刀重重插入地面积雪,愤然道:“好,咱兄弟三人去边关,杀出血路!”。

雪,下得更大了!

三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站在这天地之间,沐浴着纯洁的白雪,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