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到了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她打好腹稿,余简已经径直走来找她了。
“阿镝出去。”
余简言简意赅。
余绽看了他一眼,对惊疑不定的阿镝微微点头:“你去一趟萧家,看看萧夫人和小公子何时方便,我过去拜望一下。”
啊!
对啊!
还有萧家呢!
不怕不怕!
阿镝放下了心事,笑嘻嘻地答应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二郎君有以教我?”
余绽低下头,并没有仔细研究余简的表情。
余简无奈的声音响起:“看来你都知道了?”
“不是二郎君示意下人把消息传给我的么?”余绽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还能分心二用,铺纸研墨,开始行云流水一般,默写医书。
“阿镝虽然能干,却毕竟是萧家出身。家中下人必定已经得过吩咐,有些事,绝对不能对她讲。她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是大郎君二郎君想让我知道,或者说,不怕让萧家知道的消息。”
余简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这孩子这一年似乎并没有长高多少,胖瘦也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比去年阴郁沉静了许多。
“二郎君不如先告诉我,你来找我,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余绽仍旧低着头默书,口气也格外随意,甚至,满不在乎。
余简默然一刻,方低沉开口:“绽儿可知,我们余家的身份,在幽州,经不起查?”
经不起,查?!
余绽的手一抖,笔下的字顿时洇晕成了一个黑疙瘩。
她终于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余简。
余家二郎这一年老得格外快。
原本浓黑如墨的满头乌发,如今已经有了点点星霜。
“余家有什么东西,是怕人查的?”
余简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撑住膝盖,一副长谈的架势:“余家祖上,是北狄人。”
北狄人?!
余绽一惊,把这个消息在心里缓缓转了一圈。
这就对上了。
难怪家族里连女子都会出现天生神力的异象,难怪一家子对弓箭都如吃饭喝水一般习惯,难怪余简会往北狄去做生意也畅通无阻……
余绽的脸色冷了下来:
“二郎君说的是祖上,那现在呢?”
现在是,中原人,还是,北狄的奸细?!
“现在……”
余简苦笑了一声,带着无限怅然。
“现在就看这世道能不能让我们踏踏实实地当大夏子民了。”
“这世道?二郎君的意思,难道是有人逼着不让余家做大夏子民?”
余绽坐得稳稳当当,双手却扶在了桌案上,加上质问的目光和语气,竟让余简有了一种自己是在回官府问话的错觉。
余简的眉梢微动,摇了摇头,否定了余绽的质问,同时也甩开了自己心头的那一丝异样:
“自然不是。只是因为你入了萧家法眼,萧使君这一年来明显对咱们家的兴趣浓厚了很多。
“尤其是听说,使君夫人极为喜欢你,怕是有心想要跟咱们家联姻。”
联姻!?
余绽怪异地皱起了眉头。
跟谁……
萧寒?!
“若真有那一天,只怕咱们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查个清清楚楚才罢。”
余简轻声长叹,“那咱们家的来历可就藏不住了。中原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到时候,就算咱们家再对大夏忠心耿耿,人家也未必会放过咱们。”
这话,非常有道理。
余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余家的祖上,是北狄哪一部?”
余简今日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罗部。”
抬手止住余绽的疑问,“你没听过很正常。莫罗并不属于如今的北狄十三部。
“北狄那边大小部落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部落之间,众所周知,并不会相安无事,而是连年互相攻伐。
“前梁建国时,莫罗部就只剩了几百口人而已。梁末,天下大乱,北狄不少部落浑水摸鱼,莫罗部便遭了秧。等到大夏立国时,莫罗部便只剩了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一番商议,决定分开求生。兄长赫余,便以名为姓,以姓为名,改名余赫,混入了大夏,在东宁关外的一个小山村里安顿了下来。那便是咱们家的祖先了。”
若只是如此,余家怎会如此紧张?竟还要豢养弓手?
余绽疑惑地看着余简。
余简苦笑一声,继续道:“兄弟二人之中的弟弟,名叫穹野,改名夜茕,去了西齐。”
夜茕,姓夜……
夜平!?
天下第一神医夜平,竟跟余家是一族!
余绽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你想得没有错。你师父,按照辈分,你是应该叫族伯的。”
余简抬手抹了抹额头,感慨地摇了摇头,“夜家在西齐,世代行医,做了好事无数,却每每都不得好报……
“所以他们那一支,心里是痛恨中原人的。我相信,这几年你跟着你师父,只怕是去过不少回北狄。”
余绽情不自禁点头:“是。师父每次去北狄,给那边的人治病,从来用药都跟不要钱一样……”
虽然那边的人回赠的人参其实比药钱贵多了。
“早年间,我在那边做生意时,遇见过他一次。我们原本聊得很投机;可一旦说到家事,彼此相认之后,他就开始问我有没有回北狄的打算。”
余简惆怅叹息,目光投向门外,“我当时不敢完全否认,只得含含糊糊地说要看家里长辈的意思。
“谁知道他没过多久就来找你叔祖了——就是那次来,他意外地发现你是块璞玉,所以收了你为徒,带你离开了余家。
“我刚刚得到消息时,心里急得恨不能飞去西齐。我很怕他会从小给你灌输仇恨中原的念头。”
余简看向余绽,眼眶微微泛红,“我很担心他会怂恿我的女儿抛下平安寻常的日子不要过了,去打打杀杀,去……造反,谋逆。”
这是一个最平常的父亲,最平常的担忧,也是最温暖人心的守护……
多么感人的瞬间。
余绽的表情彻底软了下来,低头,落泪,自己抬手擦了,顿一顿,方轻声答道:
“没有。师父便教我武功,也只说必得以后足够防身才行。”
余简看着她温软下来的头顶,松了口气,一直绷着的肩膀也落下来,微微向后靠去,笑意深深:
“那就好。”
——那就你个大头没牙鬼的好!
余绽在心里哇啦哇啦骂起了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