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涟心里臊的厉害,暗骂了戒空十几遍还消不住火。嘿,县令酩酊大醉睡死在待字闺中的姑娘屋檐下,这话要是传出去,他还有何颜面在延秦立威整顿!
苏家姑娘透着窗缝看着杨清涟灰溜溜地走了,心里不觉好气又好笑,这看着正儿八经的县令怎么学那酒肉和尚做这么出格的事儿。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手刚要合上窗户,背后地上小石粒被踩出一声微响立即让她警觉地侧过半脸,余光死死集中在那些难以被人察觉的角落上。
“露儿,是我。”一个黑影带着苍老祥和的声音,慢慢地从角落中走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凭空出现于此,“九叔来晚了,这两人闹了一宿恐怕把你弄得当心受怕的,要不九叔把他们……”
苏家姑娘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经历这两日不间断的折磨后终于能松弛下来,她听到那人的话时不自觉又穿过窗隙瞄见屋檐下没有睡相的和尚,恍惚中又想起昨夜和尚同她说的那些话,不论是托辞还是真心,如今见他这副憨傻样,都忍不住悄悄地扬起嘴角。
“不必了九叔,这新来的县令估计也是个死读书的呆子,延秦一行恐怕比父亲料想的容易许多。”苏家姑娘转身时,先前那副在戒空面前呈现柔弱无比的气质荡然无存,反而是一股胜劵在握的自信油然而生,简直判若两人。
杨清涟如失了魂一样四处游荡,不知不觉中竟然又绕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想到变成一片焦土的宅院,就是连最后的安身之处都化为乌有,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甚至到了恨不得随处寻个地儿,瘫痪个把月的,管案牍公务做甚!
他塌着上半身,拖着下半身,前脚拉后脚的向废墟靠近,想去收拾下没烧坏还能用的东西。可就在离不到几十步时,他发现倒塌散乱叠在一块的木梁上有几个人影晃动。
待到走近时才发现居然是昨日打板半道溜走的那几个混混!
“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杨清涟瞅见他们忙忙碌碌翻找瓦砾,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不乐意地喝道:“屋子里可没值钱的财物!”
“哟,县令大人在这!”昨日先抬杠的那个头头最先听到声音,他转身看到杨清涟好端端地杵在背后,明显呆一下,随即又换了面色,带着喜极而泣的模样招呼旁的人向杨清涟围了上去。
“杨大人哟,您说您多不小心哪,这天干物燥居然把房子给点了,我还以为你给埋在下面,呜呜~立马叫了兄弟想把你刨出来。”头头对着杨清涟直接毛手毛脚在身上一顿摸索,根本不顾这县令脸上乌云密布,雷雨交加,“我瞅瞅,唉,幸好大人您贾人福气,不然不得伤心死我们哥几个。”
“您没事儿就好,延秦还得靠您撑着,我们几个也就来看看大人怎么样,其他的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告辞,告辞。”头头折腾完杨清涟,哭丧的脸比台上唱戏的还厉害,转眼就换成眉开眼笑,一点儿也不给杨清涟开口的时间,拱拱手就带人跑走了。
得亏杨清涟知道这种人口是心非,对他们也不抱什么希望,他看眼前狼藉满地心里添堵,就又迈步施施然地四处散心。
快走到县衙门前时,却看见一人一马正对着残破不堪的墙发呆。杨清涟不吭声走到他们背后,顺着那人视线看去才发现残垣断壁上有人用粪土泼了整面墙。
“没什么好稀奇的,这地方就是这德行。”杨清涟幽幽叹了口气,哪怕他不谐世事也想的明白:从他拒绝那白晃晃的银锭开始,本地的乡绅矿主就展开了排挤报复。
那人被身后怨气吓的跳出去,差点就糊在墙上。
“哦~我道还以为这里县令死绝了呢,连衙门都成了这副光景。”小生无心之言却成了杨清涟刺耳的嘲弄,他将发作之际,小生就与他问话:“那你可知县太爷在哪?”
“额县太爷这几日要处理几件民务,挪不开身子,我是他师爷,你寻他有何事?”话说到这种地步,杨清涟可没脸承认自己是县令,于是随口找借口搪塞过去。
“哦~”小生面露几分尴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给杨清涟后即刻调转马头,“这是京城有人寄给你们县太爷的,既然你是师爷就顺手转交给他吧。”
原来是驿使,杨清涟目送落荒而逃的人与马,好奇地拆开信件:自己都被发配到此等荒芜之处,京城中还有谁有这等闲情写信给他。
然而在他打开信后,才看了一眼骤然觉得五雷轰顶。
于申言遭遇不测!
杨清涟拿着信的手**不停,他的目光紧随着墨迹纵横交替,眼珠不经意中湿润了起来: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为己甘心。正途仁道,道阻且长。唯恨吾醒神之际,四面犬豺,无力回天。
夫人不莫贪生恶死,至激理义者不然,汝念此书切勿伤神劳心,君子以道就义,实属天悯大幸。然心虑尔行事独莽,不敢含笑九泉,特书此信以嘱:勇夫不必死节,苟存于世忍隐规避方成丈夫。
奈何阉人深知余性,纵欲委曲求全而后发,恐其不信,借数罪加身除之后快,莫不如先行一步。
今日之后,恐无缘一面,余深明汝心刚正,故敢托国于汝而蹈死不顾,延秦山水险恶,与今时朝象无异。余期子能以其为始,扫尽延秦乱态,方有能平奸寇之望。若汝仅止步于此,莫再觐见圣上对峙魏賊,否则难保身家性命,切记勿忘!”
在这封信中,于申言对赴死的那份坦然只是一笔带过,更多流露出的是对杨清涟的期望。在于申言眼中,这个慷慨激昂的儒生拥有了他期望中的浩然正气,却少了一份深思熟虑。
他期盼杨清涟能够在延秦不仅仅只是躲过魏贤的肃清,还可以学会如何孤身面对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多么想活下去亲自教他啊,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魏贤清楚他刚正不屈的秉性,所以不论他再怎么努力伪装奉承也是徒劳无功,那倒不如以死抵抗吧!
只是直到最后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杨清涟誒,他希望这个学生能成为大虞未来遗留的火种,能够成为他从容地向死亡的支柱。
杨清涟含泪读完绝笔,他不敢让眼泪掉落在信纸上,他怕这副颓唐软弱之样被瞧见后会让于申言失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回原来模样收入衣怀中,然后朝天努力眨巴眼睛让冷风划破眼眶中的泪水,通红的鼻子奋力吸气要把所有的涕液止住。
终于,他擦去了眼角浅浅的泪迹,低头重新正身理好身上衣袍。当再一次抬起头时,眼中原本密布的伤感被坚定的神色代替,他两手拽拳负在腰后,朝着荒废的衙门踏出一步又一步,早晨湿气未干的泥土上留下道道明显的足迹。
“于公,我便用整个延秦以慰你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