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丰秋躺在太师椅上,房中放了三个炭炉,腿上肩上各有一个苗家姑娘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捏着,即便是天上的神仙比不得这么舒坦。
这几年贺老爷过的特别滋润,自从他答应杨清涟把延秦开矿转成了官差,苗乱又被平下,不少本被占领的地儿发现新的矿源。惊喜之下他带头征了许多汉苗两家的平民做长工。
由于当初被允诺的好处不少,他恨不得让手下卯足了劲儿干活,所以给开的月利倒也公道,慢慢地从延秦府口口相传的恶霸成了不少人嘴里的好东家。
所以贺丰秋很感激杨清涟,虽然商人唯利是图,但那也是以前延秦府实在难寻口饭吃才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大伙儿日子好了不少,做人多少还要摸下良心,贺丰秋知道自己不算好人,可也不想死的时候有人拍手称快。
只是今天忽然有个自称是淮左庄派来的人儿听说延秦府这一片属他贺老爷说话最有分量,故特来拜见说有要紧事商榷。
贺丰秋第一个反应是对方骗子一个,延秦府虽然交通闭塞,可江阳苏家的大名怎会不知。他在延秦府可以一脚抖三抖,但在苏家眼里估计连屁都不如,人家大老远来穷乡僻壤的地儿找自己做什么?
然而当管家把印着苏家商行天字辈儿的拜帖呈上来时,贺丰秋顿时觉得自己是得了伤寒出现幻觉,在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发觉痛的要命后,紧紧召集全院的人到大门迎候。
识人先识衣,贺丰秋一路走去老眼仔细打量来者的衣着打扮,只见他穿着山茶长衣,定睛观察布料绝对是上等的丝罗用了平金绣法针上刘海戏金蟾的花边,显尽大方气派。至于脖子套的保暖厚实的海龙皮,估摸也是出远海才能捕到的稀物。腰间带着微雕成的流云百福祖母绿,单是雕师的手艺恐怕都与玉价平齐。
贺丰秋不由吸了口凉气,心中暗道这人绝非区区苏家差遣的仆从而已。
于是,他恭敬地招呼道:“不知苏家的这位老爷光临贺府是有何事?”
“哈哈,老夫位列苏家老三,单名一个赐字。冒昧来访贺府,一点薄礼还请贺老爷收下。”苏赐点头示意,站在他背后肃然挺立的随从里走出个人递出包装极简却不是尊贵的锦盒。
经营苏家多年,苏老三自然知道为人谦逊低调才是长久之道。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只要对贺丰秋稍稍客气,必会让对方感激流涕,这样子对接下来的事儿也有利许多。
贺丰秋本只是觉得对方身份不简单,没想到来头居然如此之大,一时间手忙脚乱,亲手接过赠礼后赶忙快步向前摆出请姿:“外头风大,苏老爷快快进屋喝上热茶暖暖身子。”
“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苏赐平和一笑,从身后的人中点出四个郑重叮嘱:“你们在外面侯着。记住谁都不许来打扰老夫与贺老爷的讨论要事。”
作为主人的贺老爷明明感觉变扭,可愣是不敢吭声。他看得出来,随苏赐左右的人绝对身手不凡,保不准和六年前杨清涟身旁的那两人一样,翻手间荡平整个延秦府。
贺府厅堂大门关着严严实实的,不仅是为了防止寒风渗入,也是苏家老三特别要求的。
苏赐品了下刚送上来的所谓“贺府最好的茶”,嘴里觉得与平时尝的相比实在寡味难以入舌。于是不再故作寒暄,直截了当地对贺丰秋说:“想必贺老爷也想知道老夫为何来此地吧?”
“苏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儿需要贺某尽微薄之力?”贺丰秋也不再像以往扭扭捏捏打算坐地起价。笑话!敢跟苏家三老爷摆谱,是嫌自己活的太长了。
“贺老爷客气了。这次的确是苏家需要贺老爷帮个忙。”苏赐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挪到桌台上,“当然,这件事于苏家于贺府,或者说整个延秦都干系重大。”
贺丰秋翻开册子,认真地端详着上面的笔墨,不一会儿他抬眼推测道:“这本册子一部分像是记录向朝廷上缴的税收,还有一部分分往三个去处,不过……”
“贺老爷有话直说,老夫听着。”
“嘶,以贺某多年经验看这账本里头出账入账对不上啊,难不成是本假账?”贺丰秋小心翼翼。
“哈哈哈,贺老爷猜的不错。”苏赐捋胡笑起,意味深长地继续追问:“但你可知这账本记得是哪处地儿的?”
“哪处?”
“延秦府。”苏赐见贺丰秋的表情从迷茫到震惊,想起前几天自己也是这副表情,不由升起感同身受的情愫,“说实在老夫刚开始也和贺老爷一样惊讶,因为另外三个去处一个是返利给延秦此地的商贾,一部分恰好是苏家,另外一部分则是当朝第一宧相魏贤。”
此时哐当一声,茶杯从贺丰秋手中滑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居然和另外两个庞然大物挂上钩,也不知是福是祸。
“苏…苏老爷,小的要是哪儿得罪到您,还恳请您宽宏大量饶了小人。”到底多年滚打,贺丰秋第一时间先哭丧着要跪下谢罪——人家不远千里带着一本假账登门拜访,说是来感谢的他是死都不信。
“唉,贺老爷这是做什么!”苏赐连忙扶起贺丰秋,“老夫几时说你做错事了。”
待好生安抚完老泪纵横的贺老爷重新落座后,苏赐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说起来这事儿也怪苏家疏忽,老夫今儿对贺老爷说实话吧。朝廷对延秦府的税收向来宽容,所以当初苏家选定与杨清涟杨大人做了笔交易,其中有一项便是把部分延秦矿收转让给苏家。”
“可惜啊,我们没想到杨清涟偷偷动了手脚。”苏赐叹了口气,很不愿意承认一向精明的苏家居然栽在了一个官的手中,“他暗中将本该给魏贤的份儿挪送给苏家,还偏偏作下记号。如今这把柄落入他人手中,难保哪日不小心传到宫中,到时一旦被正主知道,苏家将面临灭顶之灾啊。”
贺丰秋算是明白了,合着你们苏家占人便宜的事儿被魏贤知道了,现在担心人家找过来算账。可关我什么事?你们神仙打架,难不成非要把我小鬼搅进入遭殃。
“所以苏家如今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了,而能救我们水火之中的只有贺老爷你了。”苏赐由衷地恳请道。
贺丰秋觉得有点搞笑,你们苏家都搞不定的事,我一个小小乡绅能做什么,他有点不知所措想推开丢过来的麻烦事:“难道杨大人帮不了你们?”
苏赐听闻,懵了一下轻声反问:“贺老爷不知道杨大人已被斩首的事吗?这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什么!你说什么!”贺丰秋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顾不得苏赐身份质问:“杨大人,杨大人他死了?!”
“唉,杨大人一生清明,一心想要锄奸正廷。可惜最终却被魏贤诟陷贪赃之罪而死。”眼下到了和魏贤势不两立的地步,苏赐果断地撕破脸面把阉人往死里得罪。
“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会死呢?我说怎么以前每月都来信询问延秦状况,这段时间却没有音讯。”贺丰秋在厅堂内开会徘徊,根本无法接受忽来的噩耗。
这么多年来,他也想明白过去杨清涟耍了什么手段。虽然那时被骗的黑白混淆,可后来琢磨明白后反而一点都不恨杨清涟。因为他深知是杨清涟给了他一条可以光明正大地活下去的路,也是杨清涟给了整个延秦百姓安稳生存下去的希望。
这样的人竟然死了!而且死在了贪污的罪名上!
怎么可能!老子当初用命逼着他收下贿赂,他都不愿收下。他怎么会贪财!贺丰秋的在内心无数次地呐喊。
时间慢慢流逝,苏老三扫视着濒临崩溃的贺丰秋给予了重重一击:
“魏贤若是得知延秦矿收做了假,必定会想方设法排除苏家独占此地。“
“如果事情到了那种地步,你觉得此地靠产矿的商户还有指染的机会?而开矿的佣民还有现在丰厚的报酬?延秦还有你立足的地方?”
“唇亡齿寒,还请贺老爷三思啊。”
“苏老爷不必再说!”贺丰秋厉声打断了苏赐的劝解,他明白苏赐说的道理。他也明白淮左庄的人敢把话对他说的这么透彻便不怕自己敢不答应——门外还守着两名苏家的打手,只要厅内的苏赐一声令下,世上立刻会少去一人。
在延秦府作威作福大半辈子的贺老爷终于又找回了恶霸本性,他咬牙狠狠从嘴缝里用力地一字一字挤出来:“你只需要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就够了!”
他娘的,你魏太监狠,我贺丰秋刁民出身还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