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吕光幽幽醒来。
他双手趴在香案之上,胳膊酸痛,脸上还带着一层深深的茫然。
大殿中静谧沉寂,远处群山里依稀有野兽吼叫。殿内一片漆黑,唯有几道清冷的月光,从窗棂间射进屋内。这一睡,竟是昏天黑地,到了深夜。
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中场景,如过眼云烟,在吕光心头飘过,他暗叹一声。
“咦?”
吕光正要起身点上蜡烛,抬手间,借着月光,竟是看到那本《白骨流光观想篇》,不再是他所不认识的符文,而是一个个用蝇头小楷书写出的大周文字。
文王建立周朝以后,将以前中原各地的诸多繁杂文字统一,这楷书便一直延传下来,被大周读书人视为研习书法的不二之选。
吕光当然熟悉!
“白骨流光,无色无相…这是那梦中画上之字……这,不是梦!不是梦。”
吕光激动不已,他赶紧点燃灯火,捧起书籍,迫不及待的翻阅了下去。
时光流逝,圆月当空,已至子时。
吕光不知饥饿疲倦,默默将书籍诵读完毕。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领会了这篇道书的经义,再加上梦中那白发女子之言,两两印证,他终于理解了何谓开窍。
神窍乃人身七窍之外一窍,位于天灵盖中。每个有情生灵都有神窍,只是因众生愚昧,蒙尘太多,念头纷杂,所以才无法开窍。并不是一朝闻道,无中生有,凭空开辟出一道穴窍。
神窍一开,人会自然而然精神大涨,念头纯净,过目不忘,聪颖万分。
吕光明白自己神窍刚开,还不圆满。
佛殿空旷,烛光摇曳,吕光席地盘坐,明月当空而照,几缕清光自千疮百孔的屋顶,宛如银珠玉帘,铺陈而下。
山间一片平和,吕光仰首望天,双眼注视着澄净无垠的星空。
他脑海中回想着在梦境里所观摩看见的那幅白骨人图。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王权在何方,荒冢白骨草没了。
任你风华绝代,权柄滔天,也逃不过岁月轮回、时光如刀,到头来终化为白骨一堆。
吕光缓缓地闭上眼睛,他念头坚定,世间种种,只有长生,方可永恒。
长生也是世人最大的贪念!
吕光熟读典籍,对于《白骨流光观想篇》的理解,也远在一般修道者之上。常人的念想纷飞杂乱,难以捉摸,修道者要把自己的念头集中在一点,使得念头纯净,才能进入那种奇妙的观想状态。
念头存于神窍之中,吕光念头中倒映着漫天星辰,天际光明无限,他知道每一道星光都是一尊神仙闪耀的神光。
无数缕细微而又清晰的玄妙波动,自道道光芒之中散发出来。
吕光的念头在浩淼无垠的星河中游荡漂浮着,这一瞬间,他仿若看到了岁月变迁、万物寂灭。
而他的念头仍然没有停止向前。
它在寻找什么?
突然间,他的念头前方出现了一颗雪白星辰。
白星散发着冰冷白光,清莹无暇。
他不知道这颗星辰离自己有多远,只是心中蓦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这颗白星,他很熟悉,就像是很早以前就认识。
他的念头想要靠近这颗白星,然而这白星却像是一只高傲的飞鸟,拒绝任何人的接近,白光更亮,那颗白星宛似透明的珍珠,一闪一闪亮晶晶,道道白光喷射出磅礴汹涌的力量,似是要将他的念头粉碎揉裂。
吕光念头深处生出一丝不安,他急忙观想白骨图。
白骨流光,念念不忘!
他口中振振有词,定下神窍中将要消逝的念头。这颗白星就在吕光念头前方频繁闪烁着,忽然一瞬间,他感觉到那白星的道道白光,化为根根丝线,恍如游动的蝌蚪一般,钻入到他念头深处。
白光一入神窍,吕光豁然就觉得念头更加清澈明净,他整个人都沐浴春风暖阳之中,似乎心念一动,便可腾空出游。
舒服。
这种舒服顺畅的感觉,就仿佛是年少时枕在母亲腿上睡觉的情形一样,温暖如春。
吕光沉醉在其中,丝丝白光进入他的神窍念头之中,这种玄妙的状态,也不知持续了多久。
就在这时,他念头之中观想的那尊白骨,周身渐渐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像是少女白皙的肌肤光泽。
白骨人缓缓飞旋,盘桓旋转在吕光神窍念头中。
吕光心有所动,不由得睁开双眼,呆呆地望着夜空。
夜空清澈,天上繁星闪烁。
寂寂无声,天地仍是天地。
就在这时,夜空当中突然出现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这道白光从星空更深处迸发,不知离此有几千亿万里。
一瞬恍如永恒。
那道光线,在吕光眼前蓦然一闪,仿佛要把他的双眼占满。
他明亮的眼眸中,倒影着无数白光。
一道白光,横亘天地!
……
星海深处,在光线的另一端,雾气飘渺中,隐隐有一个苗条纤瘦的身影,是个女子。她红衣飘飘,一道金光从其头顶激射而出,顿时光芒万丈。
这团光束,穿过了无垠星河,越过了亘古时空。
她的光芒,没有任何星辰可以掩盖。
光——
最终降临在茫茫星域中一颗散发着滢滢蓝光的星星上,降临在吕光天门神窍之中。
星光入脑,吕光更觉念头大涨。
吕光神情振奋:“神魂修道,星光入窍,念头清明如镜,似是能洞察感知一切事物。”
这一刹那,天下十九州,四面八方人,很多有心之人,都看见了那道来自九天银河的璀璨白光。
有的百姓知道那是神佛之光,他们双掌合十,虔诚无比的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向上苍神仙祈祷;但更多的修真之人还是暗暗骂了声,天魔外道,蛊惑人心。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中州长生殿所剩不多的道人全都面露高兴之色;南方靖道司那位站在云海雾松前的司主却露出淡淡忧伤,他知道又有一个道人将会死在监察卫军手中。
人不止只有情感的忧喜两面。
有一个人她就不悲不喜,神情如水,她站在中州洛阳皇宫最高处的摘星楼上,远眺星空。
“天后,起风了。您该回去了。”一位宫装少女向那道背影轻声说道,少女的声音很柔,轻柔的仿佛那天际的漫天星光。
“这修道者怎么就杀不绝呢?”这道背影没有回头,她淡淡说着,似是再问身后的少女,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可能是人间疾苦太多吧。”少女蹙着柳眉。
“苦?待我一统七国,消除战火。这天下就会太平了。”这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她就是天下的主人。
她是武后,也是天后,她是当今周朝天子之母。
……
在这同时,离山上破庙不远的一个小城客栈里,有一个银袍青年,坐在窗前,也望见了那道白光自天而将的景象,只是那道白光,望上去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不知落在了何处。
“又是修道者!”银袍青年面带寒霜,心内杀机骤起,对于修道者的恨意是每一名修真者与生俱来的。
他不例外,或许更甚。
紧接着,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还生出一缕很强烈的烦躁。
他想起白天在山庙中看到的那个少年,突然出声喊道:“来人。”
门吱呀打开,进来一位身躯高大的壮汉。
“监察使大人,有何吩咐。”
“罗克敌,你去带几个人,把山上那佛庙烧了,将那少年就地斩杀。”银袍青年吩咐道。
“大人,那向导怎么办?”罗克敌就是此行二十名监察卫军的护卫长,他奇怪,监察使怎么临时改了主意。
银袍青年看着窗外的明月,笑了笑,看他的神情,像是胸有成竹:“靖道司严令,焚毁天下所有道观、佛庙,灭尽世间修道者。清晨在山上之事,是我私心作祟。毕竟我来此地,乃是为了那东西……有个向导能带我们进入秦岐山脉,总是会顺利许多。不过……目前不用了!”
“是,还是大人考虑周到。属下这就去办!”罗克敌见银袍青年语气坚定,也不多言,恭敬退出房间。
罗克敌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出客栈。
他的盔甲是银色的,刀是黑的,漆黑如夜。
……
吕光盘膝而坐,神窍中的念头渐渐归于平静,他只觉身心疲惫不堪,他知道这是因为脑海观想白骨图,引星光入窍,念头过度消耗造成的。
他站起身来,从殿内拿出一张棉被盖在身上。在精神极为损耗的情况下,他入睡极快。
只是沉睡之中,他自觉神窍内的念头,仍旧是在活跃跳动着,仿佛只要心念一动,就能明察周围万物。
子夜,原本沉寂无声的佛殿,吕光耳中陡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快马嘶鸣的声音。
“有人来了,危险!”他顿时惊醒,立刻起身,疾步走出殿门。
山林一片静寂,没有丝毫声音,纵目望去,山道间也没有一点儿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听到有马蹄嘶鸣的声音。”吕光惊讶,眉头微蹙,他正要回殿再度安睡,神窍中所有念头忽然又是一跳。
“这……莫非是不见不闻之知觉的境界?”吕光难以置信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