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脸已摘掉了面的黑巾。
他这张比鬼还要丑陋几分的脸,与眼前这人的俊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鬼脸的脸虽带着笑容,但看去却比哭还难看。
渔翁身量短小,矮如侏儒,微低着头,站在鬼脸身边。
鬼脸躬身施礼道:“见过前辈。”
他竟称呼眼前这个年轻人为前辈。
这岂非是一件怪事?
谁知渔翁也紧接着说道:“晚辈参见‘读书人’!”
这个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从吕光手中逃走的王子期!
岁月游走,竟没在他的脸留下丝毫痕迹,他好像比三年前还要年轻,面色温润如玉,一双点漆似的黑瞳,灼灼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幸亏渔翁是个瞎子,鬼脸说起话来,也一贯不喜看人面色。
果然鬼脸在对王子期行完礼后,便垂下了头。
王子期自持身份,并没和他二人促膝长谈的意思,也不招呼他们坐下,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鬼脸,我知道你,也听说过你的不少事迹。几十年前,你极受红尘主的器重,可惜你后来行差踏错,如今虽又回到色窟,却已然是得不到重用了。”
他说话间,目光却不住的在鬼脸身徘徊,语气不咸不淡,却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鬼脸苦笑道:“前辈,我也后悔得紧呐。”
王子期冷哼一声,道:“这些年,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背叛师门的小人。况且,我靖道司与西漠色窟素无交情,今日你来求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鬼脸闻听此言,心中暗自腹诽。
他对王子期当年拜入长生殿一事,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在他看来,背叛师门这四个字,用来形容王子期,才是恰如其分。只不过眼下他只能忍了这句讽刺,谁让人家王子期实力强,境界高呢?
修真者以实力为尊。
鬼脸深知肚明,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对!
他干咳一声,随后沉声说道:“吕光还活着!”
王子期瞧着他,目中慢慢浮出笑意,脸不见一丝一毫的惊色。
“前辈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鬼脸装作诧异的样子说道。
王子期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鬼脸略微沉吟了一下,神情蓦然变得无比凝重,一字字道:“那前辈可知连那萧白都已败在了吕光手下?”
王子期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道:“你说的可是刀痴萧白?”
鬼脸苦笑道:“天下还有谁能当得起萧白这个名字,萧白自然指的是萧氏一族的萧白,也就是那位人称刀痴的萧白!”
王子期道:“什么时候的事?”
鬼脸目中光芒闪动,道:“昨夜。”
听到这里,王子期虽面不动声色,然则内心却泛起滔天波澜。吕光还尚在人世的消息,他早在数月之前,便已从太阴真人那里获知。
不仅于此,甚至吕光来到澜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刀痴萧白竟然也不是吕光的对手。
萧白虽不是炼气十层之境,但他的刀,曾经却斩杀过一尊神魂鬼仙。
也正是那个时候,各大修真宗派,才恍然察觉到,萧白所修炼的刀法,自带气场领域,能以有形之气,斩灭道人的无形神念。
这是修真者梦寐以求的一种妙境。王子期的惊讶反应,没有逃过心细如发的鬼脸。
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完全压抑住自己的心绪波动。
鬼脸微一沉吟,继续说道:“这吕光隐忍三年,如今再度出世,来到澜州,定有所图。很可能也是冲着西秦侯这块千年墨玉而来!”
王子期面色凝重,沉默许久,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鬼脸还没接话,渔翁却抢着说道,“我们还知道,色窟小主要与吕光合作。换言之,色窟是要在西秦境内保吕光不死。”
王子期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鬼脸苦叹道:“此事千真万确。”
王子期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如此看来,孔雀洲的那件事竟是真的……”
鬼脸目光炯炯,铿锵有力的说道:“千佛洞里来了一只鬼。前辈,此事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要不然色窟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这吕光联手。”
王子期认真看着鬼脸,目中慢慢露出一丝疑惑之意,缓声问道:“你将如此重要的秘密告诉我,到底是何用意?”
鬼脸笑了起来,说道:“没有用意。”
王子期挑了挑眉,道:“哦?”
鬼脸道:“确实没有。”
王子期愣了愣,不解的道:“但总得有个动机吧?”
鬼脸言辞恳切的道:“我身受红尘主的大恩,只是如今色窟内新旧派系,争权夺势,眼下小主听信谗言,竟会选择与修道者合作,这…晚辈着实是看不惯,又苦无他法,只能寄望于一向视道人为妖魔的靖道司。”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明显是鬼脸的托辞假话。
然而,王子期听完后,却好像深信不疑。
他摆了摆手,道:“你们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放心便是。”
话已至此,鬼脸和渔翁的目的已然达到。
他们微躬着身子,慢慢退出大帐。
王子期站在原地,精神仿佛有些恍惚,神色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来人。”
旋即便有一个武士撩开布帘,走了进来,躬身站到王子期面前。
王子期沉声问道:“有焦集和孟离的消息吗?”
那武士恭敬回禀道:“暂时还没有。”
王子期道:“继续查!”
“是!”武士掷地有声的应道。
王子期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去通知我们的人,须小心跟踪吕光,千万别露出马脚,他每个时辰在干什么,必须得全部向我禀明。昨夜萧白与他一战,这么大的事儿,你们竟没一个人知道,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到后面,他眼中已露出怒意。
“掌令大人,非是属下等人大意失责,而是……”
“行了。”王子期不耐烦的喝止这武士的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不知怎的,现在总是想无缘无故的发火。
王子期现今乃是靖道司内的北王掌令使,位高权重,代表靖道司来参加西秦侯召开的品玉大会。当然这只是他表面的任务,实则他是奉了太阴真人之命,前来调查孔雀洲千佛洞里所发生的那件异事。
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先找到那两个荒人。
也就是景阳真人的传世弟子,焦集和孟离。
这两个人跟千佛洞的惊变脱不开干系。
可是千算万算,王子期没料到,鬼脸会忽然送来这样一个连他听来都震惊不已的消息。
千佛洞里竟真有一只鬼,而鬼脸刚才更是笃定万分的告诉他,色窟小主将会和吕光联手去除掉那只无名恶鬼。
王子期想到方才鬼脸目中古怪且玩味地笑意,沉思良久,隐隐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但细细想来,又是一无所获。
他皱着眉头,眸中忽而闪过一道亮光,心中似有所得,自言自语道:“西秦侯毫无征兆的把品玉大会召开的日子,往后推移了十天。这会不会和萧白暗杀吕光的那件事有关,若是照此说来,西秦侯也是恨不得马诛灭了那个妖道。”
他想着想着,瞬间想通了许多琐事,微笑道:“你赶紧去打探一下,看看刀痴萧白是否已面见了西秦侯。”
“是!”那武士迅速退出帐篷。
“你们都不想趟这潭浑水,倒想让我靖道司违反太虚幻境的铁律。”王子期脸的笑容更加神秘,声音轻不可闻的说着,“凡是修得神魂的鬼仙高手,修真者皆不可向其狠下毒手……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啊。现在有这个萧白出头,倒省了我很多事。谁让这个萧白,也是来自域外的天行者呢?他能无视人间铁则,杀戮鬼仙,我们却是不敢呐。哈哈”
……
第二天,晨光洒来,射进帐篷。
王婵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着宽敞华美的帐篷,闻着空气里的羊肉味道,有些失神惘然。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彻底清醒,大概也明白是有人救了她。
她略显艰难的撑着身子,靠在榻,忽然发现床尾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比她要美丽的多,正伏在柔软的毛毯,睡得香甜。
睡觉的女子,居然是玉生烟,不是媚儿。
如果是媚儿的话,王婵一定会认得,只因当初媚儿曾跟吕光去过一次百草园。
王婵的左肩处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剑伤,也正是那道呼啸而至的飞剑伤及了她的心脉,进而才造成了她连日来的昏迷不醒。
伤口处仍有些隐隐作痛,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玉生烟蓦然从梦中惊醒。
她睡觉很轻,些许动静,便能使她立刻醒来。
玉生烟睁着眼睛,打量着王婵,浅浅一笑,盈盈站起身来,道:“姜姑娘,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
王婵面露困惑的道:“你认识我?是你救了我?”
玉生烟嫣然笑道:“不是,是恩公救的你。”
听着玉生烟这句有些饶舌的话,王婵目中的不解之色更浓。
玉生烟见她表情怪异,赶忙悄声说道:“救你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吕光便已踱着步子,从帐外走来。
帐内的阳光被一个身影给遮住大半,王婵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呼吸声,竟呆在了榻,她感觉到有个人走到床前,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已知道这个走入大帐的人是谁了?
是那个她曾在梦中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是那个她每逢失眠便会在心底暗暗思念的人。
是他!
王婵的眼睛虽还在盯着玉生烟,但她的心却已飞到了一边。
她的脖子突然变得僵硬无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转过头来。
王婵微微抬着头,看向吕光。
她就这么看着,动也不动。
时间好似在一刻凝固住了。
三年,整整三年。
尽管王婵心中一直坚定吕光并未死于虚空乱流,但她却亲眼看见吕光被那股奇诡强大的吸力,给吸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别人都说,吕光肯定形神俱灭,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起初当然是不信,后来她已是只能告诉自己,不要相信。
吕光绝对不会死!
但后来,世间竟真的没有了吕光的音讯踪影。
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吕光微低着头,凝视着她。
二人相互对视,不知何时,玉生烟已悄悄地退了出去。
世间有一种重逢,是死别后的不期而遇。
在王婵心底,她已认为吕光神魂寂灭,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吕光之所以在从虚空乱流中脱逃以后,没有告知给王婵他还活着的消息,实际却是为了保护她。
吕光只静静望着她,并没出声解释。
然则,王婵仿佛已经明白了这种种一切。帐外晨光明媚,前日下了那么大的雨,地面还有些泥泞。
大漠里处处都是沙子,是以当媚儿从外面走进帐篷时,鞋还沾着一些泥水。女子爱干净,媚儿自然也不例外。
玉生烟白皙的面容间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世间有一种海没有颜色,萍海。
很少有人知道萍海的确切位置。
那些白的透明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是如此的平静。
这片海湖,竟似乎是大漠之中的一颗明珠,白的耀眼。当吕光一行人驾驭灵舟,飞临到这片海水空之时,这里已早有一艘灵舟悬停在半空之中。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一个语含嘲弄的声音,徐徐在吕光耳边响起。
吕光昂头看去,却见一叶碧绿色的灵舟悬浮在海面之。
微风拂动,灵舟轻轻一荡。
他的心也不由得一荡。
那艘灵舟的船头,此刻正站着一个气宇轩昂,身着黄袍的年轻公子。
“所以你已不必再强撑了。”钓鱼叟笑道。
蜡黄脸听闻此话,心念一动,顿时撤去了魂海中与阎摩罗王相连接的那道念头,把所有的神魂力量收回魂海。
轰!
忽然,一声巨响,从山空中向四面八方射落。
旋即那悬浮在空中被蜡黄脸所通灵而出的阎摩罗王,全身瞬间化为一丝丝紫烟,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