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影子一样能够纠缠人的,大概,也就只有人本身给自己设下的关于求而不得的圈套了吧。
纪燃给自己设了个陷阱,让他一时半会怎么也走不出去。他内心渴求的是那些离他很远的得不到的东西,当他想要获取的热情熄灭了就开始转变为愤恨,甚至会狠下心来去把那件东西,那些他从来都嫉妒却又害怕在得到后失去的,害怕与别人相比时会有所欠缺的所有的不管是什么,他都会想要去毁掉。这仿佛,是他给自己设下的网。
他不是没有想过对别人付出真心,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去算计,自然害怕会同样地被别人算进他们的计划里,这固然会让他陷入长久的绝望中去,可他更担心的还是,在那些他翘首以盼也远不能被轻瞄一样的大人物的计算里,他连个配角都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的小插曲。他努力让自己站在明亮的地方至于所有人都能看到他,却把自己活得那么阴暗。
他把自己说得无比高洁却尽是做着龌龊肮脏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很难能够排解忧愁的吧,他没有愿意信任的人,无法全心把自己托付出去,告诉那个称得上可以被他信任的人他的短板,他总害怕,有天他坦诚地说出来的那些话会成为把他打入地狱的推力。或许吧,也只有在他感到绝望至鼻息都透着死亡昏暗的顿挫时才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定会是他在能够看到所能施予给他的最大的那个关于希望的光斑后第一个从身边剔除掉的,就像剔掉烂肉一样,会很痛,来自于对所需要付出代价的痛惜的痛感,但还是会想要清得干净,连一眼都不会再多看。
他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特殊的癖好,他总喜欢,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后只拽下一条毛巾裹上,还要给自己戴上一顶羊毛帽,然后拖着个小板凳就坐在冲凉房里,坐在花洒下,将花洒打开,双手抱拳放在膝盖上,弯腰任由水柱直接拍打到背上,直到淋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或是释怀了。这样的怪癖,就是在冬天也依旧会去淋冷水,夏天也不忘把毛帽戴上。而很多时候他对于解脱的诉求简直就像是无底洞一样,仿佛是深得不能看见底的渊,就算他把自己淋水淋到将近呕吐,淋到完全算是在自己的乞求中丢了魂,他也依旧找不到什么关于“解脱”这两个能给予他的福音,只得悻悻离开冲凉房,挣下包裹的毛巾,拖着不裹半块衣布的身体,连鞋都不带,湿漉漉的,从冲凉房走到卧房,钻进被窝,如果是冬天他一定会在被窝里颤抖很久,但因为早已习惯了,所以他几乎很少在颤抖时打哆嗦,只是帽子渗着水,沿着他的脸一直流到被子里。所以他的卧室总会闻到一股霉味,很重,很重,仿佛隔着半个人间的哀怨去触嗅地狱死寂的离愁。他努力抑制自己几乎达到禁欲疯狂的程度,偏偏又是个欲望很强的贪心得像个野兽一样的人。
他附庸风雅,总想去追求一些看起来很高尚的东西,好让人不能轻易识别他身上的寒酸,然后他就可以昂首地走在他想前往的任何一条道路上。红酒、音乐、甚至连所谓的成功人士会不自觉地做出来的小动作,他都会去研究,然后小心模仿。他总会留意观察到那些细微的动作,然后在静寂的窗户被拉上窗帘封得透不过一丝光的房间内,对着镜子满是讥讽地比划着,好像试图告诉自己他们那样有多可笑,可是又在那冷嘲热讽的情态间隙小心琢磨着,暗暗记下。他是有不屑的,对于他自己,他很怕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与他格格不入的名牌,被冒牌的给比下去,生生把自己装扮得像廉价的那一个。他竭力留下个好影响给所有人,他总想让自己看起来自带儒雅的风范,而那些他想要去隐瞒的人也总会这样轻易被他骗了去。他的学识渊博,他读的书很多,这点毋庸置疑,但对于那些善于洞察的人来说,他那套专于伪装的伎俩高明不到哪里去,他从骨子里就是看起来会给人一种没有文化的感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总觉得像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讥讽,或许,他看起来很得体,看起来很精神,可是看起来也总带有来自擅于算计的商人身上特有的市井和狡猾,他从眉眼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像野兽一样蠢蠢欲动的贪婪的感觉远远配不上他单是从外表看来的恭谦。如果对于那些他眼中的人物,他从开始就有了一点来自内心压抑的自卑,或许整个人的气质里才会有那种儒雅的风度在,但一旦那种自卑表露得过了头甚至有些怯了,就只是个十足的小人的姿态。他的伪装骗不过那些会让他心生自卑的人。
他有些看不上自己,可是有没法将自己完全抛弃,只能把自己放在高处独自去欣赏。所有在设想的那个完美的人与现实的自己格格不入的时候,他都会懊恼万分,但他没法对自己发脾气,所以只有对着客厅的沙包一直打一直打,打到筋疲力尽,然后挣脱开衣服这些俗物的牵绊,跑到冲凉房去寻求冷静。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怜的人啊!
他自作聪明,可又想要事事占得先机,在求而不得时会把所有的怨气撒在那些他能够去生气的人身上,还不敢太张狂。
他把岳荣的一篇文稿贴在沙包袋上,戴上手套把所有的不满和怨气全都放在那个当代罪羊的沙包上,拳打脚踢。为什么是用岳荣的文稿?他不是没有岳荣的工作照,只是岳荣这颗他看着烦却还要挤出笑意应对的石子之所以会在杂志社屹立不倒也是因为他的文笔,有一种特别的韧劲,他还能边打边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在怒气未散前把这种独特的能力学了去,而对着照片打只会让自己更加气急败坏。
待他终于打完了,和着激烈运动后的倦意,汗水被花洒喷洒出来的水卷带流走……
“总要针对我,事真多!”
他总像是在谋划什么一样,尤其是独自一人说着只有他才能抓住深意的话,有时他是琢磨不透到连他自己都未能清晰地把握自己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却会很明白,自己只有厌恶透了某个人时才会因为那个人说的某句话做的某件事气急败坏到只能回家对着沙包出气,拿冷水来让自己冷静。
他总是笑嘻嘻的,笑着把所有的人做的那些于他来说好的坏的的事情全部记在心里。他未必是个很懂得感恩的人,但他一定是个记仇的人,就是在其他人做的一件不经意的事情哪怕并无恶意,只要他觉得伤害到了他,他就能记下很久,然后在多年后依旧能说上来,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恨意并不会随着时间消减分毫,而他本身就是一只伺机而动的躲在暗处的豺狼,每时都准备着扑出来撕咬。
那个叫岳荣的人,估计会很难过,就算不是即刻就能看到他会被报复,但只要是纪燃能够抓住将他压制住的时机,他就会被狠狠地碾压在沙泥里,周身狼藉。纪燃从不会自己去创造机会去打击别人,他不是那个会亲自挖下陷阱的猎人,也不是那个会把人引到显而易见的陷阱里面的人,他不会冒那样的风险,在无法完全确定可以将人推入绝境时那样的冒险就是将自己置于险地,太划不来了,但就算是明知一定会成的他也不会那样做,大概只是那份他苦心经营的清高在作祟吧,但他又的的确确会是那个只要他厌恶的人自己站在悬崖边缘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在那个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将他推下的人,然后,一如往常。或许他会找个没有人能够看到的地方,在他像冰一样被固定好每一个情绪一本正经的脸上融出只有他才能够意识到的暗笑,他是一个可怕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潜伏到什么时候的人,连他自己也说,他是不可能与像自己一样的人为敌的。
纪燃在冲凉房淋着水,想得最多的早已不是关于岳荣的什么了,毕竟岳荣于他来说还没有那么值得上心,而关于他苦心争取的案子他能够得到什么他已经不关心了,因为他为自己设下了几十种的可能,所有好的坏的他都想了一遍,只是他开始也想像个侦探一样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想要在以凶手另有其人为前提,设想,如果叶扬若不是凶手,那么真正的凶手又会是什么人?
是祁锐宁吗,扬若的男朋友,抛弃了她现在还找个富家女结婚的那个?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那个在出租屋殒命的女人早已拟定将遗产全数给他,在她死后他无疑是最大的受益人。可是,他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大自己那么多的女人,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呢,难道就单单只是因为金钱的诱惑?可他分明是个富家子,挥霍成性又怎么会在乎那些?还有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死者的屋子非要到扬若那件灰扑扑的出租屋去,冒这么大的风险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逃了之后又跑去告发,真的对扬若仇恨到那样的地步吗?
纪燃轻蔑一笑:“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可是笑容又僵住了,然后缓缓消停。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嘛,五十步笑百步!
他自己到现在连个敢“豁出去”去喜欢的女人都没有,他总是在猜忌所有试图想要靠近他的都绝对是带有目的的,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又怎么能担保别人会轻易相信自己呢,从来,所有的关系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因为需要时的相互利用才会存在的不希望太过决绝的断离,在这种价值逐渐消磨掉后不必说什么也会自然地淡了的。说祁锐宁狠心,自己还不是一样,可能自己还更渣,因为别人都敢承认会喜欢,可自己连试都不愿试就轻易拒绝,宁可在转瞬即逝的财色或是其他看得到利益的交易中流连也不愿意稳定下来,他对所有那些有好感的女人,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只躲在远处欣赏却不愿靠近,对那些可以自动投怀的又只是带了嫌弃的把玩而已。他知道自己有多糟糕,不愿去辜负,更怕被辜负。这样看来,比起祁锐宁,他何止更绝情,也更怂了些。
那么,凶手,会是一直躲在暗处的某个人吗,是他采用的杀人手段太过高明了,高明到可以蒙蔽所有人,而他的势力足以威胁到或是足以说服两个无辜的人为其承担罪责。或是,凶手根本就藏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会有那么一个可以让人为其放弃一片大好的前途的人吗?看扬若也不像是受到什么威胁的样子,难道说,她是心甘情愿为那个人认罪的?那么那个人对她来说绝对是举足轻重的存在。或是,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还有更大的危机潜藏在后面?现在所有人能够看到的凶手,其中牵涉的人,还有关于死者的一切,都是精心布好的局?但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了掩盖掉某些东西,还是为了引出什么更为惊人的事情出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背后的联系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也许该说纪燃的骨子里总是藏着一些阴谋论的东西,会把事情想得很糟糕,但在把所有事情都做出最坏的假设之后,如果那个最坏的变成现实的话,所有跟那件事情牵扯上什么关系的人都会发生巨大的变故,又怎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如果他真的有期盼叶扬若不是凶手的话,那么他就只能寄期望于祁锐宁是凶手的这个假设了,起码他需要承担的风险就没有那些假设的那么大了。对!祁锐宁!
他心安理得地起身,把自己裹在被窝里,连同那顶湿漉漉的帽子,直到觉得有些闷了,才将帽子准确无误地扔到放换洗衣服的篓子里,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