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喊着自己的母亲却得不到一声应答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冲进父亲他们的房间，就看到母亲躺在父亲的身旁，手紧紧握住父亲早已僵化的手，神情里看不到一丝的安详，除了悲伤，就只剩下恐惧了。他甚至都不敢稍微往前一点去触碰一下母亲的鼻息，他害怕死人的味道，即使当时他早已习惯了从父亲的身体中一点点弥散出来直至笼罩整间屋子的味道，但他依旧受不了，受不了那股沉重的、寂寥的死亡的氛围，哪怕稍微靠近些，都会叫他压抑到几乎窒息，哪怕那两个是他的双亲，有一个，在前一天傍晚还被他紧紧地抱着……他就看着那两具尸体安静地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呆了，他倚在门上，看着，看了好久……

听闻如果在一个人快要失去生命的时候动物能够察觉到那个人身上气味的变化，但他不能够像动物一样灵敏到可以通过嗅觉来辨别这些。他唯一能够勘察到的大概也就是父亲在坠楼的前一天与自己说了好多的话，还破天荒地在整个交流的过程中没有出现半个责备自己的字眼，他俩从不曾像那夜一般亲近过，而他已故的母亲，生前尽显一个母亲的温柔，只是在父亲赴死后变得寡言寡语，神情中总是凝聚着不少的忧郁慵懒到不会想要与他多说半句多余的话语。他应当是能够意识到这一切的，只是，他总是迟缓了些……

这两个能够撑起他全部的人，就这样，没了，他已不能够哭出声来了，眼泪一地一地地滚落出来，甚至，都不能够感受到哭泣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人说生与死的区别在于是否还保有灵魂，那是不是只要人一旦失去了灵魂，失去了所有关于生存的气息之类的东西会变得昏黑？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点地变得灰蒙蒙的，就像是在那副躯壳上盖了一层翳一样。而他的父亲，看着，也似乎早已从一具苍白冰冷的躯干变得阴沉，就像是整个人被吸干了精髓一样，与那些变身后的吸血鬼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说害死父亲的人就是那个在他孤寡的一生中最后出现的那个所谓的朋友，那么，他那个总是喜欢发脾气的父亲也应当负上一些责任的，他分明说过不会选择相信什么人，也分明说过自己不会有朋友，却轻易落入了这样的骗局里，太笨了，也，太无辜。而杀死母亲的人，应该是自己，是他，在母亲绝望无助的时候非还要告诉她一个名字，让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却又在绝望中挣扎，最后，在无解时选择解脱。

母亲，是唯一还能够给予他生的意义的人，可是，却轻易地跟着那个不曾跟她说过半句情话的男人彻底地离开了自己！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啊！在他真正意识到父亲死后，也幡然醒悟，在过去的17年了里，他父亲扮演的角色——一个并不能够讨好自己孩子的父亲，粗糙、暴躁、顽固……所有能够拿来形容一个糙老爷们的词都用在自己的父亲身上似乎都不为过。只是，他害怕了，在真的失去了父亲这个填充在自己生命中的人物的时候，他害怕了，他开始发现，自己从未像在看着那两具尸骸的时候，从未像在看到父亲就躺在血泊中的时候那样深爱自己的父亲。他的爱，太迟钝了。他本该怀疑母亲的自私，怨她轻易跟随父亲走的，可是，他却恨不下那样的心肠，他发现，自己也是一个罪人，自己也自私，自私到，真的可以在他们叫他置身事外的时候就真的选择对害惨了父亲的那件事情一知半解，以至于，到了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痛苦也不能够深刻到选择死亡的那一步，就只是徒留遗憾，就只是痛恨，痛恨在生存的路上，就只剩下他一个！

他是懦弱的，所以，他必须选择一个可以为自己这样的懦弱解释的理由，而这样的理由，只能是恨。他恨自己，恨自己，是自己害了自己的母亲！

不！杀死母亲的那个人，应当是那个叫做纪燃的人才对，分明就没有能够帮到别人，偏还要许下什么承诺，平白给了别人希望，到最后还要把那份希望夺了去，这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憎恨，他的憎恨越发浓烈，是那个叫做纪燃的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那个人，留在他的身边。在母亲还未过世前纪燃于他来说就是希望，但在一切终究发生了变化之后，纪燃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过于活着的警示！他不会想要死亡，他不敢，死亡是解脱这样的话在他17岁的年华里听过太多遍了，可是，在真的见到死尸之后，在一点点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变成死尸腐烂之后，他害怕了，比起被臆想中的尸虫、蛆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地啃噬自己的残骸，他宁可在痛苦的人世间游荡。他必须活着！他要看着，看那个伪君子一点点地，将自己推向地狱！而死亡，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对着那两具尸骸，想了很多，想到甚至都快在那样的思虑中迷失以至于都不能够知道自己在想的究竟是什么。直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亲戚走进来说要把两具尸体清出去。

他就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带着个口罩走进自己的家，一点点地将母亲握紧父亲的手放开。然后，他们跑到父亲的床上，粗暴地将父亲推拉起来，丝毫不去顾及从父亲头上的流出来的黏液黏连着的枕巾，很粗鲁地将枕巾从父亲的头部撕扯分开，枕巾上还粘带着一块粘稠的血块，大概是父亲的头皮吧，从上边还滴下一点血丝，由血丝牵引着将未干的那些黏液渗到枕巾的污斑上，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早已流干的脑壳又再一点点地滴出一滴一滴的蜡黄色的脓液，就像是从干涸的泉眼里还能够偶然榨出几点暗水一般。而母亲，就被几个大汉拖拽出去，就像是一只临刑的母猪，全无一个妇女该有的尊重。而这一切，他只能看着……

然后一个个带着摄像机的人冲进来拍照，对着那两具早已失去意识的躯壳肆无忌惮地留影。而他，躺在地上一副丧家犬的模样自然也成了天然的素材，就算后来有加了马赛克在他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在被扒光后又多给了件破旧的纱遮羞罢。只是，那些说是记者的人终于肯大发慈悲不去追问他什么了，大概，是知道也不能够听到什么好言好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