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现时十月，早已不是清明时节，可是满城笼罩的忧郁比清明节的时候更胜数倍。
外面的街道上只有零丁稀少的路人，大都低头垂脑，匆匆路过，身上缠绕着浓浓的哀伤。
何若奈靠在教坛出租屋前院的外墙站着，戴着耳机，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像是在听歌。目视在身前经过的路人，还有一辆辆装满黄泥的大卡车。可她的瞳孔没有焦点，神魂不知飘去了何方。
这半个月以来，多少遍努力回想那时的记忆，可都只有模糊的印象。
隐隐记得自己被潜入出租屋的杀生地狱的杀手打晕，后面发生天大的事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那天的记忆就像做梦那般，缺乏真实感。即使事后问木夙，也只是声称杀生地狱打晕她后，用她来要挟绿蔷薇离开地下牢，然后借绿蔷薇夜姬的力量潜入了隐世。完全就是听他人说书，自己毫无感觉。
总觉得不是这样。
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里面有好几处可疑的地方。
譬如真的是在那种情况下，长城绝不会让绿蔷薇出来。
即使何若奈亲自找绿蔷薇问个究竟，这个任性的公主也闪烁其词，不敢与她直视，让人觉得更可疑。特别是绿蔷薇还对她露出扭扭捏捏的害羞模样，这就更可疑了。
最近好几个晚上从梦中惊醒，醒后完全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梦，只记得自己很难过。起来擦一把脸，却发现流了两行眼泪。
还有如此林林总总奇怪的现象，根本不能当没有察觉到有问题。
思绪随着院内正传出来的脚步声中止。
何若奈摘下了耳机，转头就见朴弄影从前院出来。
朴弄影见何若奈站在外面，嘴角扬起一抹邪笑，颇为绅士地向她微微颌首。
在后送客的木夙也出来了，瞧向靠在外墙的何若奈，向她伸出手，故意地问：“我的云南白药呢？”
“附近的便利店没开。”
不知她说真说假，大概说谎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木夙不满地“啧”了声，转头对朴弄影讪笑道：“我家小孩一点都不可爱，让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这么有个性的孩子，有趣得很呢。何况照顾你这个恶名昭著的家伙这么多年，这可非常不容易。”
木夙连连向朴弄影摆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孩子不经夸，夸多了更任性。”
两个大男人故意把何若奈当成小孩子来调侃，还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若奈看在眼里不作言语，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俩傻子演相声。
朴弄影收起笑颜，郑重地对着木夙说：“那么，下次再见吧，如果你还没被做掉的话。”
“啊，总会有下次的。”
“哼。”
朴弄影潇洒地转身离去，长长的马尾辫一晃一甩，在破败的街上渐渐远行。
木夙懒郁地向他挥了两下手，便垂下来。
默默地注视着，直至不见了朴弄影的身影。
而在这时——
“我都听到了。”
身后忽然传来何若奈唐突的喊话。
木夙回过身，茫然望着何若奈，看到何若奈严肃的眼神，就知道不是要跟他谈家常。
“听到了啥？”木夙问。
何若奈拿出了手机，按了播放的触圈，手机开始播放木夙与朴弄影在屋内谈话的录音。从木夙“关了”那个窃听器开始，谈到了杀生地向人类复仇的理由，还有杀生地狱是如何进入隐世的事。
木夙听着何若奈的手机正在他在屋内讲过的话，不禁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他傻笑了起来，感叹地伸手摸了摸何若奈的脑袋，似是称赞般地对何若奈说：“好啊你，预料了我会发现你给猫安装窃听器，所以故意不将窃听器开启，而是等我亲自来打开它的对吧？很行啊，越来越聪明了，再过几年我说不定都管不住你了。”
与木夙尬笑的表情相反，何若奈阴着脸问：“你是不是对我洗脑了？”
迟滞了好一会，木夙才收回摸她脑袋的手，神情显得有些无奈。
“对啊。”
见木夙承认了，何若奈双眼含着恨意盯着他，突然抬手捶了木夙的胸膛一拳。
“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这记拳头不痛，但很沉重。
木夙握住了何若奈颤抖的拳头，用恶人般腔调说：“真是愚蠢，被我夺走的记忆，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还给你？”
“不要说笑了！”
何若奈一声怒喝，使得木夙不敢再装模作样。
她低着头，捶在木夙胸膛上的拳头张开手，抓紧了木夙的衣服。
“是我帮了杀生地狱，对吗？”
“......对啊。”这个时候再否认也没用了，木夙只得坦白，“我就是怕你太过自责才会删掉你那部分记忆。实际上即使你没有那样做，杀生地狱如果一心放在屠杀月上府的百姓，最后死掉的人也不会少。所以你就算要自责，也适可而止吧。”
“什么叫适可而止？”
“就是你不用太过自责。”
“不经我的同意就删了我的记忆，就算是为了我好，那也请你适可而止！”
何若奈松开抓住木夙衣服的手，又捶了他一拳，低着头痛苦地喊：“把那时候的记忆还给我！”
木夙板起脸严肃地说：“我拒绝。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知道自己犯错了，这就足够。就算让你恢复那份记忆，又能怎么样？那不过是一段只会让你更痛苦的记忆罢了，我不想看到你那么难过，忘了吧。”
“你不是我！不要擅自决定的我事！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对我而言更重要！”
“奈奈......”
木夙木然地望着她。
何若奈仰着脸，捂住自己的胸口的位置，想要将心声告诉木夙。
但张了张嘴，言语都凝结在喉咙里，没有力量说出来。恨恨地瞪了木夙好一会，勇气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冷却了下来，逐渐露出放弃的神情，落寞地低着头。
“不是你认为那样的，我那段记忆不是没有意义，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或许我想恢复的不只是悔恨，而是在这段记忆之中，明明有重要的人陪我经历了那么痛苦的时刻，可是我却忘记了，感觉心脏被切走了一块。我知道那段记忆很痛苦，可是我愿意承受我的罪孽，我什么都不想忘记。”
她用手背擦着脸，再抬起头时，脸上和双眼都是涌溢的泪水。
“所以，把我那珍贵的记忆还给我！”
木夙看着何若奈倔强地抿起嘴，像生气的小孩子那样瞪着他。
还真是意料不到......
这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弱小无力的小丫头，现在木夙切实地感觉到何若奈真的长大了，连心灵也长大了。而且她的感情已经触及到木夙他也未能达到的远方，反给木夙醍醐灌顶。
木夙目瞪口呆地望着何若奈，止不住内心腾然生起的感动，只顾傻笑着，轻轻地把拳头放在何若奈的头顶上。
“真是服了你了。”
不明白木夙为什么要笑，何若奈只感觉就像被嘲讽了，表情变得更加生气。
然而木夙却在下一秒将何若奈拥入怀中，欣慰地说：“今晚睡觉的时候，我会将记忆还给你。顺带要记得，你犯过的错，我会为你承担一半。”
这料所不及的拥抱，让何若奈一时呆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脸不甘地任由木夙抚摸着她的脑袋。
“嗯......”
很久以前何若奈就已经不想像这样子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但这一次，姑且顺从了木夙。
两人站在前院门外没一会，木夙就放开何若奈，扬起了笑容。
“要和我去兜风吗？”
“去。”
何若奈马上同意了木夙的邀请。
前院的电瓶车自动开了出来，来到二人身前停下。
木夙率先跨上电瓶车，向何若奈眨了眨眼睛。何若奈来到电瓶车后座的位置前，转过身双脚稍微踮起一点，然后一屁股坐上了去。
“抓紧我了。”木夙回头喊。
电动机发出嗡鸣，轮轴开始转动，木夙双脚离开了地面，电瓶车徐徐往前驶去。
开得悠悠的，就像木夙一样漫不经心。
何若奈在后面瞟了眼木夙的背影，习惯性地拉住木夙后背的衣服。视线移向路边的风景，看着眼前的风景不断地变换，一幅一幅地倒退。
虽然不是什么好风景。
随处可见被烧毁的房屋，拉起警戒线的倒塌高楼，爆炸后留下的土坑。绿苗国的军队士兵和来自地球的援助部队挖掘废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心的臭味，肥胖的老鼠大白天在街上乱窜。街上只有少部分的店铺重新开业，施工队正在指挥工人修建新的建筑。
电瓶车路过泥潮入侵留下的泥沟，如今那一片黄泥上长出了绿色的嫩芽。
“擅自决定你的事情，甚至对你使用了梦术，很对不起。”
“确实很过分，不过更过分的人是我，我没资格说你。”
“那我们扯平了啊，谁都不许记恨谁。”
“......嗯。”
何若奈轻轻枕着木夙的后背。
木夙开着电瓶车冲下u型的泥沟，又慢吞吞地爬了上来。
一个月前被六大门派围堵时的那座石头老桥，桥面已经断裂，临时用钢板铺垫，两边的车辆和行人得以通过。
电瓶车载着二人通过这座石头桥，轮胎压得桥上的钢板“哐当”的响。
穿过一栋又一栋大厦与院落，从陌不相识的路人身边驶过，被开得快的小汽车超过。
就这么慢吞吞的，电瓶车开到了永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