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昭珂就曾听过,士大夫人家庭院深深,口舌是非层出不穷。自然也少不了听过许多内宅情事,譬如偏房小妾看上了戏子一夜春宵,闺中小姐禁不住小舅子撩拨犯下大错。
可在萧府,她若想去沉音阁寻萧承夜,大大方方去便是,根本不会有人在后议论。
昭珂不似苏雅鱼,闲来无事就在拂月阁里写诗作画。她才学浅薄,既非大家闺秀,又无一技之长,怎的看都与萧愈这样的谦谦君子不般配。
昭珂深知自己的处境,心里早就有了盘算。
府中人大都道萧承夜琴技了得,就是连十方潋滟的名伶们,见到都不免侧目称赞。
与其要她与萧愈迎面相看,将医简翻来覆去地捣弄,倒不如向萧承夜讨些轻巧的玩意儿学学。
她拜他为师,求他教授琴艺,在情理之中,高照容没有理由不答应。
如此一来,她去沉音阁不就是名正言顺?
“你就在外头候着罢。”
“是。”
昭珂抬眼,瞧着阁匾上郁郁苍苍的三个大字,顺手打发走了碍事的婢子。
要说萧承夜此人,行事作风极为张扬。沉音阁里上至承尘软塌,下至长几席垫,处处不显出他的乖张放肆。
配色明艳洒脱,摆设独特大胆,还真是不枉他一身风流意。
昭珂手提襦裙,缓缓步上二层挑台。还未见到萧承夜其人,就已先听闻琴音悠扬,自明媚空旷处传来。
“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
被来人这么一问,萧承夜停下指尖动作,答道:“我这里有的是如意卷,嫂嫂可要再尝一尝?”
倒是个喜欢记仇的,她不就抢了他一块如意卷,至于么?
昭珂心里边骂边走,与萧承夜相对而坐,他已然直起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哪敢再夺人所爱?”
“当真?”
昭珂忽然想到,她第一次来沉音阁时,嚼着牌匾上的字,故意卖弄地念出了声。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领头的萧承夜停下脚步,像在回答她似的,只道:“人故至今,也只剩下沉音阁了。”
当时她也像今日他一般,问道:“当真?”
她曾以为他如萧望之一般,也是个念旧长情的人。可萧承夜生来就不是情根深种的模样。
一双眼若桃花,眼尾弯而长,眼神似醉非醉。
比起萧愈的不落尘世,萧承夜倒是浑身都沾着烟火味儿。
他额骨高而平,眼眶深邃,眉粗而重,鼻直而挺,唇似仰月,唇珠与唇峰都隐在薄薄的笑意中。仿佛萧承夜生来嘴角便是带着笑的,无论何时看他,他总是笑吟吟的。
乞巧夜里,她第一次见他,便被这夺人心魄的样貌惊艳。
人面桃花,不过如此。
虽然眉目间与萧愈仍有几分相似,神却截然不同。他目光所及,不是拒人于千里外的淡漠,而是温润如玉如泉如虹,似水却不清透,像雾迷迷蒙蒙的,柔且柔,却有淡雅风度,自成一体。
真真是生得好看。
也难怪盛安城的官家小姐们,听到他的名号,都要羞红了脸。这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偷了多少闺阁春心。
可惜啊可惜,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
萧承夜看她心不在焉,不悦地问道:“他回浮生阁后可有什么不寻常?”
昭珂斩断思绪,盯着那双桃花眼,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萧愈那个人,就算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都不会写在脸上。”
“倒是前几日,我在他书几上瞟见一副药方,第一味药便是断肠草。”
昭珂边说,边捡起一简《折红英》,随意摊在掌心翻看。
萧承夜愣住片刻,随后笑道:“难不成你怕他对你用毒?”
她瞅他一眼,答道:“他向来冷淡,何苦要与我过不去。”
说着,放下手中的《折红英》,继续取笑道:“倒是你,该担心担心自个儿的安危才是。”
“我这种人,哪值得他煞费苦心来对付。”
萧承夜像想到什么似的,沉下脸色,目光攀上手边的那盘如意卷。
“总之,你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便是。”
昭珂垂眼,“这是自然,我怎能忘了当初你是如何帮我进萧府的。”
“那就好。”
萧承夜抬手,重新拂上琴弦。
挑台上,一曲《太平令》,跌宕起伏,不绝于耳。
昭珂知道萧承夜琴技过人,蒲草席垫上,琴谱密密麻麻,从《碣石调·幽兰》到《山鬼谣》,有《碎金词谱》、《广陵散》、《太平令》、《折红英》、《破阵子》,还有《佳人醉》、《玉人歌》、《山鬼谣》、《绝音》、《苏生》、《声声慢》、《山外云》、《忆旧游》、《云雾敛》,各个颇负盛名。
可她就是不喜欢。
虽然听萧承夜拨弄奏琴,确是养耳。真要她学得像模像样地弹弄几曲,倒是为难她了。
本来她向萧承夜拜师学艺,就是个由头罢了,是她与他光明正大见面的幌子。
为的,不过是让她能将萧愈的近况悉数告与萧承夜。
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萧承夜安插在萧愈身边的一个眼线,仅此而已。
沉音阁里,从来没有什么温润如玉世公子,她与他之间,没有世俗人情,只有彼此利用。
到底还是要做做样子,不喜欢归不喜欢,该学的还是得学。免得到时候让她助奏一曲,反招来麻烦。
再听萧承夜念叨了一个时辰的乐谱后,昭珂终于敌不过倦意,逃似的从挑台走了出来。
回头,她又瞧了眼阁匾上郁郁苍苍的三个大字。
沉音阁。
萧承夜的生母,姓顾,名珺卓。
萧望之当初为她取名时,就是出自这一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如今沉吟的,怕只剩沉音阁里萧承夜一人了。
罢了。
与她何干?
昭珂冲婢子使了个眼色,踏上折回花颜阁的廊径。
先是被婢子扰醒,走去后厅用膳。又端着姜茶绕到浮生阁,末了,还得到沉音阁向萧承夜一五一十地禀报。
折腾了一天,她还真是有些乏了。
眼下,昭珂只想回到花颜阁,倒在榻上,眯眼小憩。
好巧不巧,她攘开门,居然撞见萧愈就坐在屋内,正在长几后挑弄翻晒的陈茶。
昭珂不慌不忙地支开婢子,合门走向长几,有些窘促地坐下。
“如何?”
话语间,萧愈来回摆弄银针白毫,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只是问我,你今日为何要提前离席。”
“你是如何答的?”
“反正你只是去做做样子罢了。”
“嗯。”
萧愈挑茶,将茶盏摆上炭炉,又道:“他没有察觉罢?”
“还未。”
萧愈像有不满,瞅了她一眼。
昭珂明白他眼里的意思,却忍不住腹诽:就许你惜字如金?
“我不至于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他的确从没怀疑过我,又怎么会知道我才是你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萧愈将目光重新放在炭炉上,不再说话。
昭珂最讨厌他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直接起身走到榻边。躲进屏风,褪下里衣,披上长裳,转到高几边,伸手往盆里掬了一捧水,揉在眼眉间。
炭炉里已经烧得通红,茶盏里沸腾一片,银针白毫的香气在屋内渐渐弥漫。
昭珂瞅着腾腾的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了,为何萧承夜那么喜欢如意卷?”
听到这一句,萧愈难得有了反应,微微抬头看向窗外。
久久,他才答应:“顾珺卓生前最拿手的两道菜,一是随上荷叶卷,另一道就是如意卷。”
萧愈只向她提过顾珺卓的名字,这些她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
所以,萧承夜当真是个情根深种的人?
昭珂不禁想到那双桃花眼,想到他笑吟吟地坐在挑台上,十指拨弄琴弦的模样。
那你呢,萧愈?
昭珂看向他,萧愈已经取下茶盏,斟出一杯乌中透黄的香茗,色泽莹润,教人赏心悦目。
“原来如此。”
昭珂敷衍地答道,倒进软榻,盯着案几上摆动的烛火。
萧愈又掏出那卷《千金要方》,就着刚煮好的银针白毫,抿一口,便忘我地投入其中。
她翻身,不想再看。
他有他的银针白毫,《千金要方》,她有她的深沉思绪,迷蒙追忆。
她与萧承夜彼此利用,与他,又何尝不是?
就这般,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