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城西,城隍庙外,秋海棠孤零零地杵在一尺地上,头顶一片朱艳,像极了褪去的血色,招摇而凄凉。
昭珂俯身,将怀里的五九菊搁在海棠树下。
这儿,葬着她一生的憾事。
“要哥哥,你的仇,小隐一定会替你报的。”
话语间,昭珂红了眼眶,仿佛看见那一年凄风苦雨,漫天飞雪,她就站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冷森森的秋海棠,冻得只剩秃秃的枝桠。
而徐思南,又何尝不触景生情?
一场大火烧得她们家破人亡,曾经的欢声笑语,转瞬即逝。就好似许多年的岁月,霎那都被埋进了尘埃里。
碰不得,寻不得,想不得。
只是与昭珂眼里浓浓的恨意相比,徐思南眉间更复杂。
她握着佛珠,若有所思地道:“人这一生都有欠下的债。小隐,徐姑姑罪大恶极,余生青灯古佛都不知能否还得清。”
嗯?为何?
昭珂想问,却被推门声扰醒。
恍恍惚惚地睁眼,伺候的婢子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她扭头,看枕边空无一人,才道是梦醒了。
没曾想,昨夜她与徐思南悼念故人,眼下就又梦了去。
昭珂披上长裳,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看样子,萧愈昨夜从宫中回来后,直接去浮生阁歇下了,并未来过这儿。
也是。
昭珂走到窗边,梧桐已经染上衰色,偶的落下几片枯黄,颜色哀婉。
她敛青丝,瞅着铜镜中憔悴的模样,不也有几分衰色?
大抵昨天夜里,她心有不舍,红着眼落了些泪,今个儿醒来便肿了眼泡。
“替我多抹些妆粉,再换个亮丽点的胭脂。”
“是。”
昭珂明白,她眼下这模样是万万不能出去见人的。知道的,当她情深意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撞了邪,一夜之间变得这般狼狈。
想来,苏雅鱼也好不到哪儿去罢。
昨夜周嫱来过,定是没少催促她。今个儿她怎的都会装模作样地去秋澜阁,先向高照容请安,再去浮生阁给萧愈送姜茶。
如此一来,就没她昭珂什么事儿了。
她当然不会自讨没趣,碍了苏雅鱼的眼。
更何况萧愈回来直接就去了浮生阁,明摆着不想要她打扰,就不知道,苏雅鱼明不明白这个理儿。
罢了罢了。
这可不是她能管的事。
昭珂再看铜镜里,唇点绛红,肤如凝脂,全然没了方才颓败的颜色。
到底是小丫头手巧,衬上桃花云雾烟罗衫,配一支珠花步摇,竟比平日里还娇俏许多。
昭珂喜欢得紧,赏了她一枚铜板。小丫头乐弯了眼,一路笑逐颜开。甚至不等她吩咐,就识相地等在沉音阁外。
倒是个聪明伶俐的,昭珂心里夸了一句,抬头瞅了瞅郁郁苍苍的三个大字,提着襦裙攘开了门。
今日的沉音阁真是出奇的静,昭珂一路走到二层挑台,别说琴音回响,就是连萧承夜的半个人影都没瞅见。
她知道萧承夜素来醒得迟些,可眼下都过了巳时,他还能倒在榻上?
昭珂踏入屋内定睛一看,萧承夜这厮竟睡得不省人事。凑近一闻,还有未尽的酒气。
看来昨夜十方潋滟,佳人在怀,他左拥右抱饮遍群芳,换来酩酊大醉,如痴如狂。
啧。
昭珂最讨厌酒气,抬袖掩鼻,走回挑台坐下。
翻一卷《云雾敛》,看曲调该是磅礴大气,奏出恢弘澎湃的云景之色。
她不喜欢。
又挑一卷《山鬼谣》,走音诡异,跌宕起伏,该是讲了个怪力乱神的稀罕事。
她也不喜欢。
再拾一卷《问灵犀》,摊开一看,昭珂忽然变了脸色。
霍白?
她愣了片刻。
反正萧承夜睡得跟滩烂泥似的,她就是拨弄几下,也不碍事罢?
想着,便挽袖抚琴,右手拨弹扣弦,抹挑、勾剔、摘撮。左手按弦取音,上下进复。
她虽习得些皮毛,但真真弹奏起来,仍有生涩。偶的,还会被绊住片刻,犯难地蹙眉。
“你想学?”
萧承夜不知何时躺在蒲草席垫上,似笑非笑地问。
“只是随意拨弄几下而已。”
昭珂敛手,正打算将《问灵犀》的竹简合上,却被萧承夜拦住。
“你可知,这《问灵犀》后的情事?”
她当然知道!
昭珂看向萧承夜摆摆头,道:“不知。”
“《问灵犀》出自大将军霍起的亡兄,霍白之手。听闻这曲子是他在讨伐南疆时,偶地听来的。之后霍白痛失所爱,惶惶不可终日。倾尽所有,只为在这寂寥的人世,再见所爱之人一面,再奏一曲与她听。”
昭珂似有触动,低头问道:“你可知,霍白所爱何人?”
“当然。”
萧承夜笑吟吟地答道:“整个盛安城都知道,霍白一片深情都给了陆追辛。”
“《问灵犀》之所以名动盛安,除了音律空灵独特,弄弦技巧颇高,更是因为这许多年来,无人能奏得出它的魂。”
萧承夜说得眉目深深,好似他真就如霍白一般情根深种。
可在昭珂眼里,却还敌不过十方潋滟里眉目流转的来得情真。
昭珂清楚,像萧承夜这样的大家公子,寻欢作乐都是平常。他本就举止轻浮,在谈及《问灵犀》时,面上也不见几分凝重沉郁。
一双桃花眼依旧笑吟吟的,目色温润如水,迷迷蒙蒙。
萧愈曾与她说过,萧承夜虽看似滥情又风流,实则也是个无情淡薄之人。不会动情,或者说不会轻易动情。
昭珂抬头,看向那双桃花眼,如玉如泉如虹,偏偏无情。
兴许十方潋滟的那些莺莺燕燕,对他而言都是消遣的玩物罢了。
掩人耳目的手段何其多,萧承夜又何苦如此。
“怎么?又不想学了?”
昭珂浅笑,答道:“你若肯教,我自然要学。”
“可眼下还不是该教你琴艺的时辰,你怎会来沉音阁?”
她就知道萧承夜要这么问,早就有了应答:“你猜猜看,昨夜我在府里遇见了谁。”
“还能有谁?”
萧承夜冷冷地道:“周嫱就喜欢挑这种时候,在我的好嫂嫂耳边作妖。”
昭珂原以为周嫱只是偶尔去拂月阁煽动几句,没想到她隔三差五就过来走动。以至于连萧承夜都摸清了她的性子。知道萧府有甜头,自然恨不得天天过来尝几口。
“浮生阁那边有什么动静?”
昭珂被问到紧要,装模作样地摆摆头,答道:“他自宫中回来,就一直待在浮生阁。此刻,苏雅鱼该是端着姜茶唤他去后厅用膳了。”
“这倒像他的作风。”
萧承夜没心没肺地笑道。
这无情无义的模样,被昭珂看在眼里,只觉得讥讽。
萧承夜算计手足,最是残忍,怎晓得动情的滋味?
而她呢?
她又好得到哪儿去?
不会动情,只怕动情。
伤得鲜血淋漓后,还有几个会义无反顾?
毕竟心口结了痂,便会谨小慎微。毕竟所爱之人阴阳相隔,便也心如死灰。
昭珂眼神波动,好似又看到海棠树下,那盆五九菊,花瓣一缕一缕,像思念粘稠化不开。
萧承夜依旧含笑,灿若桃花,看着昭珂拨开琴弦,指尖迟钝而生疏。
他向来心思细腻,又长于察言观色,早已将昭珂的眉目变化尽收眼底。
她不说,他便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