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寒雨,淅淅沥沥,绵长冷清。
水珠儿落在青石地砖啪啪地响,像要洗尽重阳夜里的狼狈,廊亭楼阁、墨瓦白墙,湿润一片。
昭珂在花颜阁待久了,甚至嗅得到衣裳里隐隐散出一股霉味儿。这一天天地,她若只是翻遍《百草集》也就罢了,偏偏萧承夜那厮总给她寻麻烦事,一路泥泞也要受罪去十方潋滟潇洒快活。
他去歇一二时辰,有美酒相伴,有佳人在怀。
她昭珂就只能候在外头,凄风苦雨里楚楚地等,等他尽兴归来,等他酒意阑珊。
故这半月有余,她不止没弄清断肠草与千叶长生的隐秘,还沾染一身脂粉味。每每回去,襦裙总要湿透,步履也踏满污浊。
“哎。”
昭珂躲进茶水铺里,望一眼十方潋滟歌舞声声,只能愤愤地灌一口热茶,愈想愈气。
要知道,眼下萧愈与苏雅鱼在浮生阁里,指不定该有多适意。
萧愈跪在书几边,依旧捧一本《千金要方》,右手不忘握支笔,偶地写下几处注解,撇捺里都是沉郁凄凉。
苏雅鱼就在一旁,煮一壶银针白毫,将他要的方子认真细致地誊抄过来,再将落脚的几处注解,一字不落地用朱砂挪到宣纸上。
哪像她昭珂,来回奔波折腾,还讨不到半点儿的好处。
平日里,任萧承夜如何玩乐消遣,她懒得抱怨。
可一连五六日,阴雨不绝,路途泥泞,都拦不住他寻欢作乐,她当然要抱怨。眼下虽不是霜冻时节,淋一身湿也是极易惹上风寒的。
一会儿回了萧府,她得赶紧脱了这身湿衣裳,打盆热水好好洗一洗脸上的晦气。
偏偏萧承夜犟得很,非但不回锦瑟居,还要挨着潮气,留在沉音阁徘徊。一双桃花眼仍是雾蒙蒙的,像被雨水挡住思绪,眼里的那些笑意全都无踪无迹。
就连嘴角都不再笑吟吟的,反是噎着恨道:“十月寒雨,当时门客,如今无情。”
“当时门客,如今无情。”
萧承夜颓丧地坐倒,十指触向古琴,仿佛依稀能瞥见雨簌簌,一把红色油纸伞走在朦胧里。伞下,佳人白衣浅笑,停在巷口朝里头瑟瑟发抖的落魄书生道:“公子。”
当年萧望之正值风华,背井离乡,独自一人来盛安城求取功名。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仅是些才情学问,怎能安身立命。
萧望之没多久便用尽盘缠,他身无分文,只得靠题字代笔糊口度日。
若不是当时遇了顾珺卓,肯伸出援手拉他一把,他早就流落街头,饥肠辘辘,怎会有今日的风光。
那时,顾珺卓已是十方潋滟闻名遐迩的乐伶,弄琴的本事堪称一绝。许多常客每每来到,都要点她奏几曲拿手的调子,才算尽兴。
顾珺卓虽身在花柳地,品性却不俗。明眸善睐,冰雪聪明,更懂得识人眼色,揆情度理。
喜欢她的不计其数,她喜欢的,偏偏只有萧望之这么个落魄穷书生。
顾珺卓从不厌他穷酸贫寒,不离不弃地照顾他衣食起居,甚至为他打听来丞相府正广招门客,劝他莫要错过这大好的机遇。
萧望之感激涕零,二人别过,他心里默默起誓:有朝一日,定要考取功名娶她为妻。
他本就一颗蒙尘珠,天资过人又悟性极高。高老丞相慧眼识珠,对他寄予厚望。明白他心怀抱负,前途无量,迟早会有功名权势。于是便做主,将长女高照容许配给了萧望之。
一来,萧望之雅人深致乃俊逸之才,与高照容算是良配。
二来,高老丞相膝下无子,以媒妁姻缘延续高家门楣,不枉一桩美事。
萧望之却犹豫,虽说他与高照容偶有碰面,也仅仅点头之交,并不熟识。再者,他心里早就记挂着顾珺卓,怎还能容得下她人。
可高老丞相抬爱,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之情,萧望之不敢违逆。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应承这门婚事。
春闱后,金榜题名,桂折一枝,十里红妆。
萧望之得偿所愿,功名利禄,簪缨之妻,当初他想都不敢想的,眼下统统成了真。
日月如流,转眼四五年过去。
盛安街头一场雨,萧望之又遇了顾珺卓。
二人再见,天翻地覆。
他已贵为丞相,今非昔比。而她,依旧在十方潋滟,时不时会想着他奏一曲《折红英》。
她知道他早有家室,却念念不忘。
至于萧望之,他从未与高照容说过,心底深处,一直存着把红色油纸伞,伞下佳人白衣,一笑再难相忘。
长明楼里,他与她说尽相思。
这许多年,他不敢打扰,怕她怪他无情,怪他一别无期。
“阿珺,你若想离开那儿,尽管与我说。”
“天地之大,你不在我又能去哪儿?”
顾珺卓柳眉低垂,他铺十里红妆,与高照容结连理时,她就在街边。看他华服加身,高冠系佩,俨然已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可剥去荣华,他眼眉仍是她喜爱的神色。
仿佛初见,他呆呆地挤在巷子里避雨,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拂面而来,看似老实却有聪明才智。
便是她的名与字,都是他给的。
“望之,我舍不得。”
爱火未熄,情难自禁。一夜缠绵,再难割舍。
萧望之本就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有所为定要有所担当。他终于找到高照容,向她开口要一个名分,“容儿。”
“高照容!”
萧承夜想到恨事,咬牙切齿地道:“你真以为自己当年做得天衣无缝么?”
高照容出生簪缨世家,骨子里到底是高傲的。又怎能容忍与区区一介风尘女子,分享宠爱。
她面上从容大度地答应,心底却恨极了顾珺卓。
她不许,她休想!
十月怀胎,高照容作为当家主母,事无巨细,吩咐得妥当,从未委屈过顾珺卓。
临盆夜里,却暗中笼络产婆,故意延误时辰,拖得顾珺卓失血过多,甚至还想害得萧承夜先天病弱。
好算计!
顾珺卓冰雪聪明,也曾想过之前的姊妹情深,都是逢场作戏。
她识破算计又如何?
萧望之不在丞相府,她求救无门。高照容一手遮天,她无计可施。奄奄一息之际,只能在深沉夜里,唱一曲《南溪春别》,含恨而终。
沉夜,承夜。
萧承夜年幼时就知道,顾珺卓的死与高照容脱不了干系。
“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他弄弦,将一曲《南溪春别》奏得狠辣。
昭珂就在沉音阁外,她看不清萧承夜眼里盛满的恨意,却听得出曲调里起伏波动的嫉恨。
分明一曲哀怨凄凉的别离调,却被萧承夜拨弄得像索要代价般,挑拂进复里都是憎恶。
昭珂不明白,不过去了几次十方潋滟,萧承夜怎么好端端地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罢了罢了,她区区一个妾,哪用管这闲事。
眼下,得先去浮生阁,将这几日萧承夜的一言一行,都告诉萧愈才是。
原本以为萧愈听后,多少会有惊讶。
谁想他依旧一脸寡淡,像习以为常似的,轻声“嗯”了一句。
“那我可要…”
“你继续盯着他便是。”
萧愈插道:“其他不必去管。”
啧。
昭珂暗暗骂道:果真薄情寡义,她陪萧承夜折腾这许多天,他倒是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你与苏雅鱼在这儿夫唱妇随,怎么不想她日日奔波淋湿的苦闷?
“还有。”
萧愈依旧背向昭珂,手里捧着那卷《千金要方》,不冷不热地道:“之前我落在花颜阁一本《百草集》,你该还了罢?”
昭珂纵是心里有千万般的不愿,嘴上却还得答应一句:“知道了。”
萧愈终于抬头,顿了顿道:“你回去罢。”
合门声响,他舍下手里的《千金要方》,斟一杯银针白毫,啖一口,沉下颜色。
萧愈知道,萧承夜若不做些什么,难解心头之恨。当初高照容欠顾珺卓的,他势必要讨回来。
不成,便不罢休。
他也知道,不久之后,萧承夜定会有所动作。
他并不算知会高照容,也不打算让昭珂从中阻拦。
有因必有果,因果循环,不就是如此?
且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