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作者:布鲁斯麦儿      更新:2019-07-27 17:52      字数:2629

漫天风雪,絮絮飘扬,晶莹一瓣瓣,像被裹挟似的,在天寒地冻中跌落,终而抹成一片茫茫皑色。

世人都道雪色通透,白若无垢,洒脱不留斑斓,自在亦有清净。

殊不知雪色最能藏匿污浊险恶,哪个阴毒狡诈之人不是看去磊落坦荡,哪个精于算计之人不是装得蒙昧笨拙,哪个包藏祸心却舍得剜出谋求让人知晓。

纵是心知肚明又如何?

不过来年雪落,再赞许道:粉妆玉砌,纷纷何所似,冷光飞花,庭霰今朝落。

萧承夜坐在沉音阁里,抬眸,窗外一片明晃晃,被月色照拂得通亮。

“哼。”

他冷哼一声,倚在窗边思味。仿佛大年夜里,高照容与萧望之伉俪情深的一幕还哽在喉中,难以下咽。

要说萧愈与苏雅鱼夫唱妇随,他全当个笑话看了。

可高照容这老狐狸,将分忧解难玩弄得轻车熟路,不露破绽,实在叫他厌恶。

萧承夜冷笑道:“什么此生不负,都是唬人罢了。”

萧望之口口声声对顾珺卓一片情深,此生定不负卿。到头来,还不是看不清高照容最毒妇人心?

他还曾将高照容当作大度的主母,曾将萧愈看作谦和的长兄,相伴走过许多年月。他与萧愈一同读书认字,一同嬉笑打闹,一同领着温姝爬到相府的屋顶,躺在星夜里说一晚上的悄悄话。

他甚至会夜里摸到萧愈的榻上,捧着一简话本,求他念给他听。

若不是他懂事后,偶的翻到那本《南溪春别》,大概不会想到他到底多愚昧,竟将仇敌当作知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佳人醉》、《玉人歌》、《云雾敛》,他翻开顾珺卓留在沉音阁的手记,一笔一划填词唱曲,写得都是她在相府里的心绪。

从有情人终成眷属,写到高照容关照,写到十月怀胎,再写到隐忧不敢说。

顾珺卓在十方潋滟待了不少年,识人眼色,辨人好坏,她到底是会的。

高照容对她愈好,她就愈觉得古怪。

怎的都不会有人受得这般委屈,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与她人出双入对,却还不怒不怪。但凡她要数落或为难过,顾珺卓都不会害怕。

她怕,怕高照容装得越是大度,心底就越恨她。不是高照容通情达理,而是她根本就没想要她长命。

当一切成真,一曲《南溪春别》,唱断她最后的念想。

如高照容萧望之一类的骚人文士,对顾珺卓那些不入流的曲谱话本是看不上眼的。可萧承夜喜欢,将沉音阁里的曲谱话本翻了个遍,硬生生翻出当年的真相。

《南溪春别》本是话本,后来经顾珺卓之手,改作词曲,久在十方潋滟吟唱。

它所讲,便是高府大院里,当家夫人见不得小妾日日受宠。故在临盆时收买产婆,害得小妾难产而亡。

萧承夜终于明白,他喊了那么多年的阿娘,竟是害死他亲生娘亲的罪魁祸首。而他一直当作长兄的萧愈,从始至终都知道高照容的所作所为。

这算什么?

年幼的萧承夜咽不下这口气,他捧着《南溪春别》找到萧望之,将里头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说给他,想让他知道高照容居心叵测,让他明白顾珺卓死得蹊跷冤枉。

区区话本,萧望之怎会信他的揣度。

高照容经营许久,就为了能在那一刻逼死顾珺卓。顾珺卓心有不甘,唱了一夜的哀怨曲调,这其中还能是什么心思?

萧望之只当作是萧承夜的小孩子心思,毕竟那时,他才只有六岁的年纪。

过分揣度,恶意中伤,萧望之都当作他胡闹,没有放在心里。

可在萧承夜眼里,就是包庇,是纵容。

他明明已经将一切告诉萧望之,他却不肯相信,与高照容一如既往的相伴相守,他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

那之后,萧承夜渐渐与人疏远,性子也变得古怪,再不是之前那个开朗懂事的孩子。

他开始躲在沉音阁里,处处提防高照容与萧愈。

多少个夜里,他惊得不敢入睡,生怕合了眼,高照容就一刀割破他喉咙。

他在这惊惧恐怖中,熬过龆年。而后,他开始频频出入花柳之地。

一来,十方潋滟消息灵通,他可以打听到不少密事,兴许有朝一日对付高照容时能派上用场。

二来,看他如此作贱,玩物丧志,高照容也不会再将他当作拦住萧愈前途的眼中钉。

长年累月的伪装,让萧承夜再也不敢相信世间女子,如高照容之类,一口一个妹妹,还不是将她口中的好妹妹推入深渊。如十方潋滟的名伶,前后都是官人良人,在乎的只有摆在几上的银两。

什么真情实意,都是虚无笑谈。

萧承夜恨得牙痒痒,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双唇一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昭珂。

他几乎立刻想起那日在护城河边,她隐忍落泪的模样。说不在意是假,他记得深,甚至前几日还在梦里又见了一次。

但萧承夜在脂粉堆里周旋惯了,根本没当作紧要,不解风情只想到,兴许昭珂身上真有许多他所不知的隐秘,他定要一个个挖出来,看她到底藏了多少。

末了,还忍不住轻轻道一句:“有意思。”

花颜阁里,昭珂正认真翻着一本《百草集》。之前萧愈落在这儿的《百草集》,她早就乖乖地还回去了。这本可是她花了好多钱,从外头买回来的。

想想在铺子里同掌柜讨价还价的模样,昭珂不免一阵心酸。

好在她一番苦心没有白费,苏雅鱼的身子骨是真被她折腾得虚弱不堪。

呵。

她低笑,指尖掀过一页。

再看,起头一列写道:滑利类草药,以芦荟为最,有孕在身时最忌接触。

芦荟么?

昭珂眸子一亮,想到一次她打火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拇指肿了好大一个泡儿。徐要看着心疼,带她在附近绕了好久,终于寻到一株芦荟,躲在杂草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个尖角。

徐要当即折了尖角,就着溢出的汁液,抹在泡上,责怪道:“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留了疤怎么办?”

“笨手笨脚的,以后再也不要你帮我打火了。”

“疼就和我说。”

“要是真的疼,你就掐着我的胳膊。”

“哎,你怎么哭了?”

昭珂知道,那时她哭并不是因为疼,而是看着徐要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伤口,心有所感,一双眼腾地就红了,泪珠子不听话地啪啪啪就往下掉。

以前大年夜里,徐要都会给她包汤圆,每次最大的那个,总要留给她。她咬一口,就看见粘稠的芝麻馅儿冲出糯米团,咕咕都往外冒,又香又甜。

她张大嘴一口把汤圆咬进去,一股甜腻在唇齿间化开,浓浓地灌在她心里。

“小隐最喜欢要哥哥了。”

那时,她笑着咽下这甘甜。

后来,她大哭着,亲手埋葬她年少所有的爱慕。

“小隐最喜欢要哥哥了。”

她小手通红,拂上比她指尖还要凉的脸。徐要闭着眼,静静地躺在海棠树下,眉里,眼上,唇角,都落满雪瓣。

她握着一团团雪,盖在他僵硬的身上,看着她嚷着非他不嫁的人,在茫茫雪中,深冬夜里,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