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鱼当真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可灯火烂漫,将昭珂与萧承夜照得分明。
她与他两两相依,像极了情投意合的鸳鸯侣。少年风华正茂,潇洒风流。佳人明眸皓齿,一笑楚楚。
昭珂一张小脸明媚,笑里除了平日的乖巧,更带着灯火里的烂漫。苏雅鱼虽与她往来不多,可她从未见过方才,从她脸上转瞬而逝的娇羞仰慕。
而萧承夜,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她身上,悄悄话说在耳边,暧昧至极。
如何?
她该如何?
苏雅鱼本来是委屈的,她以为花灯夜繁华,她能与萧愈重温旧好,想来当初月老庙初见,也是在这样热闹的街市,华灯初上,人声鼎沸,一眼,她便误了此生。
没想到的是,萧愈根本不在乎这缱绻缠绵,他仿佛孑孓一人,毫不犹豫地踏进济世堂,这一进去就是一个时辰。
她看他埋头,一心一意只在草药上,甚至吝惜给她一个眼色。
害得苏雅鱼都要以为,她一身姿容是否真的敌不过萧愈捧在掌心的那十几钱三七。
大抵是之前落水,她一闻到药的苦味儿就怕。可萧愈在这儿,她怎舍得离开半步?
终于熬到她与他走回热闹人声处,她体贴大度,可心底也像寻常女子似的,想与所爱之人执手走过晚晴桥,与所托之人相守渡红尘。
可萧愈不懂。
他止步,滞在晚晴桥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贩摊前的药捣子,根本懒得抬头看她一眼。
苏雅鱼鼻尖被凉风拂得又痒又红,她垂眸,像禁不住蛊惑似的,犹犹豫豫地往桥上走了几步。左右四顾,满眼烛火,佳人才子默默相看,深红浅白,千娇百媚,忍把多情作盟誓。
她不知有多羡慕。
玲珑街里,花灯精致亮丽,交错铺陈,只等有缘人揭开谜底。
有才子斗智斗勇,只争更胜一筹。也有小姐迷惑犯愁,想不通其中意味,还有……
昭珂与萧承夜。
“少夫人,怎么了?”
小丫鬟追过来,正奇怪苏雅鱼怎会抛下萧愈,一个人杵在晚晴桥上。
一声唤叫得她惊慌失色,她急急回头,吩咐道:“走罢。”
“少夫人?”
小丫鬟想不明白,苏雅鱼应该是喜欢晚晴桥与玲珑街的,怎的还看不够灯火繁华,就要走了?
“这儿人多,喧闹得很,愈他不喜欢。”
苏雅鱼边解释边走向萧愈,见他已经选好药捣子,正付着银两,开口道:“愈,前边人多,我们往这头回府罢?”
萧愈自然是不喜欢热闹的,听她这么一说,点头道:“也好。”
反正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去,也不碍事。正好,他着急回浮生阁,试试刚买的药捣子顺不顺手。
呼。
苏雅鱼庆幸眼下算是先瞒过去了。
她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看在昭珂的姊妹情分上。
她引萧愈往别处走,只不过是不想让他知道。毕竟从大局出发,她不该如此草率就做定论。
一来,苏雅鱼心里明白,眼见不一定为真。
她经常听相府里的下人们说起萧承夜的品行,多多少少知道他风流成性,为人轻浮,许多事不讲分寸,只管享乐。
方才那一眼,在她看来的确暧昧得很。可只是一眼,就断定他们之间不寻常,未免太过武断。若不弄清前后因果,只怕会冤枉无辜,误会了昭珂。
二来,她怕萧愈以为她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昭珂一向规矩本分,并不像会作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她若冒然叨扰了他,反而有嫉妒陷害的嫌疑。惹来他不快不说,更显得她无事生非。
这么一来,倒毁了她平时的气度,怎的都是得不偿失。
权衡之下,她才会有方才的举动。
可惜花灯节后,昭珂几乎没再去过拂月阁,两人平时少有往来,苏雅鱼难以寻到什么机会,佐证心里的猜测,只能任由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事儿也就暂且被这么搁下了。
倒是昭珂,躲在花颜阁又翻了几遍《百草集》,每每睁眼醒来,都不忘瞅一眼身旁又空又冷的榻枕。
这一天,她发现小丫鬟并不在屋里,索性披长裳穿布履,踱到窗边。
外头的梧桐早就只剩光秃秃的枝杈,之前还留着些雪色,眼下雪色褪去,反倒更显得凄凉冷落,像个孤零零的人儿,形单影只地等在寒冬,守着,盼着,巴望着。
哪怕枝杈被踩得稀碎,哪怕它明知会等来更烈的风,将干瘪的皮褶吹折。
倒教深情换了无情。
昭珂在想,是否城隍庙的海棠也谢了红妆,陪徐要又挨一年风霜雨雪。
她伸头,若有所思地朝着寒凉呵一口气,看暖雾晕作一滩,转瞬而逝,就仿佛人世间两相分离再无重逢。
“咚咚。”
乍响的两声敲门,让昭珂以为是小丫鬟来了,她理所应当地道:“进来罢。”
边说边把木窗合拢走到高几边,抬头一看来人,不禁愣了愣。
“你是?”
小丫鬟屈身请礼,道:“小夫人,婢子从浮生阁过来,少主特意叮嘱婢子,务必将这暖炉亲自交到小夫人手中,说是小夫人见到以后,就会知道该如何用它。”
昭珂闻言,低头看向小丫鬟手里的暖炉,四四方方,瞧着倒是怪精致的。不过,一想到送它的人,她就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是。”
小丫鬟搁下暖炉,退了出去。
昭珂走到暖炉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接着便是一声冷笑:她当然知道萧愈送给她这个暖炉,打得是什么主意。
什么务必交到她手中,不过是提点她千万记得送到沉音阁。什么该如何用它,不过是暗示她再去探听些细微末节。
非说得多体贴在意她似的,萧愈是什么人,她还不清楚么?
花灯节后,他来花颜阁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她一夜可有什么收获。
她自然不会说谎,将与萧承夜一起的细碎全都讲给了他,包括他如何领她玩乐,如何显露才情,如何将她的灯谜一一解破,如何赢去她一盏莲花灯。
萧愈听后,脸色鲜有的难看,他眉头蹙起,抹一撇沉郁。
萧承夜如此深藏不露,想必他会有所防范,心底的猜疑定是少不了了,至于如何对付……
可不就是使唤她么?
昭珂也不是个扭捏的人,就算她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奈何一条小命还捏在萧愈手里,她怎敢不作为?
也罢,也罢。
她梳洗打扮一番,拎着暖炉直接去了沉音阁。
萧承夜想过她会过来,却没想过她还给他捎了礼,这的确不像她的作风。他轻笑,忍不住打趣道:“莫非嫂嫂觉得我才华横溢,单单一盏莲花灯,不足以表钦佩?”
昭珂懒得去理这没皮没脸的混账话,只道:“这是他送来花颜阁的,兴许是觉得花灯节支走了我心有愧疚,用这么个小玩意儿来打发我。”
“我倒不知道他还是个体贴的。”
她不怕萧承夜听出端倪,早在路上她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答道:“有什么稀奇的,指不定他往拂月阁那儿也送了一盏。指不定,这背后还是高照容给他拿捏的,再指不定,这本来就是高照容替他做的人情。”
萧承夜笑意一滞,“这倒是她会做的事。”
昭珂面不改色地道:“我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免得来你这儿弄琴,还要冻得指尖僵痛。”
萧承夜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你可知道暖炉如何用?”
如何用?
这让拎着暖炉的昭珂犯了难,她哪里会知道该如何用。
要说她还是徐小隐时,也没见过这么精贵的小玩意儿。后来在大府,她只做将暖炉送到妾室阁中的肮脏事,却从没真正收过用过。乔夫人不是往里头装麝香就是藏迷叶,都是些害人的东西,她怕遭了报应,反被人算计,是从来不敢在屋里点暖炉的。
“往里头弄着碳火,搁在挑台上不就行了么?”昭珂犟道。
萧承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的好嫂嫂,暖炉可不是这么用的。”
说着,接过她手里的暖炉,继续道:“随我来。”
昭珂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心里到底是存了挑衅:不就是个破炉子,能用不就行了,至于这么讲究么?
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一个二个矫情得很,非得把一件琐事折腾得冗杂费劲,也不嫌麻烦。
当然,她嘴上是不敢说的。
只能一路跟着萧承夜出了沉音阁,再迈一二十步,拐进一处僻静。
锦瑟居。
昭珂从没来过锦瑟居,她只知道沉音阁原本是萧望之安置顾珺卓的,顾珺卓死后,便被萧承夜借去用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将沉音阁当作他所有了。
其实萧承夜本来歇在锦瑟居,而非沉音阁。只不过有时候,他捣弄曲谱,倦了就干脆留在那儿睡一夜。
譬如之前有一次,她去沉音阁寻他,就遇见了他从十方潋滟回来,醉熏熏地躺在蒲草席垫上。
昭珂初踏进锦瑟居时,有些局促。毕竟这是萧承夜的私阁,他一个大男人的居处,叫她一个姑娘家进来,始终有些不妥。
可随后,这点儿局促就烟消云散。
锦瑟居里,各式家具陈设得张狂,配色大胆,屏风纹络亮丽,案几花色浮夸,简直同萧承夜此人一模一样。
她在沉音阁看惯了,再到这儿,也就不会觉得目生唐突了。
“过来。”
萧承夜招呼她坐下,她也不客气,直接在案几边坐定。还顺带着四下瞧瞧,毫不掩饰眼里的试探。
这可是他领她来的,还不许她看么?
想着,她眼底的放肆更浓。
从棉丝被褥到青铜香鼎,从勾边承尘到楠木高柜,无一不是萧承夜的风格。甚至细细一闻,还隐隐嗅出一股玉簪花的芬芳。
只见萧承夜轻擦火石,将火光引在干草上,再伸进暖炉,挤在堆叠的木炭中。不一会儿,木炭便燃了起来,暖炉漾出光亮,荡开一阵接一阵的暖流,整个锦瑟居都被烘得暖和和的。
萧承夜这才开口数落她道:“嫂嫂,暖炉该这么用才是。”
她本想揶揄回去,可目光所及,除了他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外,还有趴在席垫上的几卷书简。
昭珂装作好奇的模样,捡起最近的一简《十大经》,粗粗一眼,她竟还看到他留在字里行间的注解。
“没想到,你除了诗词歌赋,还会对治国之道感兴趣。”
昭珂边说边站起来,走到楠木高柜一侧。只看书格里,书简话本堆得一列列,有几卷还被翻得抽了丝。
与浮生阁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禁暗自欢喜:这一趟来得可真值!
天文命理,山河地象,从诗词歌赋到人世哲思,应有尽有。
“你,果然博览群书。”
萧承夜从头至尾没有要拦她的意思,或许他根本就没想遮掩,由着她这么胡来,甚至还配合道:“怎么?你想学?你若是想学,我也不是不可以教你。”
昭珂显然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中,并未听进去他这一句戏弄。只在想:萧承夜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反差之大实在叫她意外。
她有些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便毫不犹豫地去浮生阁,将在锦瑟居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萧愈。
“别看萧承夜平日里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私下却饱读诗书,更懂治国之道。”
“诗词歌赋,山河地象,水利布置,他都颇有见地。”
“还懂得针砭时弊,实在教我佩服。”
萧愈听去,只啖一口银针白毫,思量片刻,冷冷地答她一句:“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然后呢?
昭珂看向他,有些不解地蹙眉。
他到底什么打算?就这么作罢?还是对她另有吩咐?又或是他要瞒着她?
萧愈才不管她有什么疑惑,逐道:“你做的很好,回去罢。”
呵,使唤完三言两语就把她给打发了?
知道他是个薄情寡义的,可她好歹是他的妾,真把她与送暖炉的婢子相提并论么?
她咽了咽,没好气地答应一声,抬腿就走。
眼下不与他计较,等她把体内的余毒驱尽,他再想这么使唤她可就难了。
不去她的花颜阁亲自走一趟,还想从她嘴巴里听来消息?
昭珂这么想着,心里终于是舒坦了些。可转头,回看向浮生阁,眸子又暗了下去。
她想在这府里随心所欲,到底还是得倚仗着他。
“唉。”
她叹气,殊不知浮生阁里,萧愈也为难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这事千万不能让高照容知道,否则她定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不把萧承夜弄得身败名裂,誓不罢休。
他能做的,只有默默掩下,求萧承夜不要露了破绽。
他与他虽不剩多少手足情义,却也不会像高照容一般,真去做些妨碍的肮脏事。
到底血浓于水,到底是他们有错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