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南门的城墙根下本有一算命摊子,如今算命先生身旁围站着六人,为首的痞子是位猴脸青壮,天生长着一对散财眉,眉尾发散,眉头交汇,鼻子有些窄高,乍一看也算俊朗,可惜在江城风评极差,品行不端。
他一脚踹翻那黄褂老头的摊子,举起绣着“齐云山半仙”的旗杆,老人吓得坐在地上,他走上去就是一顿乱打乱骂:“你个半癫疯又来南门哄外乡人,上回在西门装蜀山道人,这回来南门装齐云山高人,来,给我们兄弟伙看一下你的本事。”
那算命先生趴在地上拱手而降:“杨二爷,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我都这样躲着您了,您网开一面好不好?再说,这八卦推演您也看不明白。”
“哎,你龟儿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得老子心烦意燥,莫说我们人多欺负你,我旁边这个兄弟伙也修过两年道,你们两个来论一回道。”杨二爷把杆子摔在地上,给兄弟使个眼色,这兄弟还真在小观里修过两年道,但那是出于没法子啊,十岁的时候爹娘逝世,又没留下啥子地,去干活人家还嫌你年纪小,后来饿得遭不住,自个儿跑去道观跟道长们承诺,说要潜心修炼,再后来因为心术不正,就被人家道观扫地出门了。
如今身穿长袍的假道士对算命先生一顿拳打脚踢,嘴里头念叨着:“道……道!道!道道道道!”
假道士吐一把口水,放肆道:“够不够道?”
杨二爷蹲下身子,左手抓住头破血流的算命先生,提起他的衣襟,右手拍打他的脸皮子,待他醒过来后,再捏住他的脸颊肉,轻声威胁道:“我兄弟伙这叫道可道,非常道,看得懂不?看不懂表示你道行不够,快爬回乡下种田,莫妖言惑众了,听到没得?”
“好,放过我,杨二爷放过我。”算命先生决然答应,随后两眼翻白,昏厥过去。
城墙边的茶铺老板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唏嘘道:“这座城都不讲法的吗?”
嘿,巡城的捕快还真就驾马奔来了,捕头姓周,叫周念良。
他腰上横着唐刀,挂着巡捕腰牌,身后跟着四位怀揣铁尺的捕快弟兄。
周念良驾马上去,冲散五人,唯有杨二爷波澜不惊,大骂道:“周想娘,你他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那奄奄一息的算命先生顿时醒来,探出一只手,挣扎道:“捕爷救我。”
杨二爷一脚踹向黄褂老头的脑袋,人总算真的昏厥过去。
捕头见状,皱眉骂道:“杨戏龙,你个还没成亲就分家的憨皮,要是有你哥一半出息老子都恭维你。”
杨戏龙也不甘示弱,双手插肩嗤笑道:“当年在土庄哪个青沟子娃娃被我按到地上打?披到这身红皮,你怕是把你爹姓啥子都忘了。”
周念良也再不废话,抬手吩咐身后弟兄,严肃道:“抓起来!”
杨戏龙摇头晃脑施展筋骨,然后嘴角一咧,痞气十足,他招手骄横道:“跟他们耍耍。”
周念良才刚下马,还没回过神来,便吃了杨戏龙一记左勾拳右勾拳,被打翻在地。
周念良鼻梁歪斜,涌出鼻血,痛骂道:“卑鄙无耻!”
杨戏龙大呸道:“去你娘的,腰上带把刀跟我打架,还骂我卑鄙。”
其余四位捕快迅速抽出法尺,健步而上,假道士捡起绣着“齐云山半仙”的旗杆,朝面前一顿挥舞,另外四个痞子险些被自己人放倒,愣住一小会儿,向捕快们恫吓道:“一群走狗。”
捕快同样不甘示弱,冲上去杖打五人,训斥道:“一群疯狗!”
杨戏龙则一个劲踹着周念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二人情形与儿时在土庄打闹时的形势完全一致。
“周念良,老子这脚法叫“趁你病要你命”,你好生学到点,以后拿去对付恶人,莫跟我过意不去,听到没得?!”
年纪最小的捕快看不下去了,手执法尺向杨戏龙冲上去,却被后者回首一拳,打翻在地。
“你老大都打不过我,你掺和个屁啊,多回去练几手。”那小捕快已然晕倒。
随后,杨戏龙一人斗三人,另外五个痞子趁机扑过去,将捕快们按在地上。
此时绛紫长衫少年坐在城门边的茶铺内透过帘窗观望这场乱斗,他抿一口茶,打趣道:“那个浑身乌黑的二杆子也太猴精了吧,而且直觉很敏锐,一场架几乎没挨几下重拳。”
王昭君老老实实坐在木凳上,慢饮一杯菊花茶,她看不明白,也没有兴致。
鬼奵则朝着秦淮关笑嘻嘻道:“老大想去添油加醋吗?”
秦淮关摇摇头,认真嘱咐道:“我们来这里是要干大事的,就不去惹是生非了。”
说书人缓缓坐到屏风后来,醒目一拍,就托着嗓子讲上了:“最近咱蜀州发生三件大事,还都和那千古第一将族的秦家有关,嘿,且听我慢慢道来。”
秦淮关顿时正襟危坐,莫非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了?王昭君见少年神情一凝,知道大事不好,自己也端坐起来。
鬼奵则嗯哼一声,饶有兴致。
“第一件,或许大家都已然知晓,就是那武林盟主古勒黎被秦将军给活活打死了,据说撑了七招,也有人说撑不到那么多招,众说纷纭,咱也不好言传,反正藏青山脚下的村民说是七招,那就是七招,大伙说是不?”
掌柜身旁圆桌处的大汉白眼道:“西域人而已,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他大手一挥,示意快讲下一条。
一位公子哥头戴儒冠,独坐一桌,温文尔雅道:“确实和我们关系不大。”
众人纷纷点头,老说书人也就只好略过,虽说老人从未结识那位家喻户晓的前武林盟主,但他讲了这么多年古勒黎的事迹,不说憧憬,起码还是有些情怀的,可惜那人一世英名,落得晚节不保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死法,倒也对得起他死脑筋的脾性。
老人说书一生,何事何人才能万古不朽他是最清楚的,那人要么可千古绝唱,要么可推陈出新,身为第一位来自西域的大唐武林盟主,他算勉强够格了。
“这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有点关系,众所周知,那三百年前秦枫将军的佩剑龙泉剑,不久前从南宣城千里迢迢飞往朝歌,那么后事如何?它在熙州被人给送了回去!”
茶馆一片哗然,纷纷扬扬道:“朝廷有哪位将军有这通天本事!?”
“怕是只有当年的陈鲭将军办得到了吧?”
“呸,反贼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你再说?”
二人欲要争打,说书人赶忙打断道:“咳,诸位稍安勿躁,橘子洲的果农们是这样阐述的。”
“龙泉剑一路风尘仆仆,气势汹汹!只听大皇子李晓生怒吼一声山林动:迎客!”
“四大兽将轮番赶去拦截,打头阵的是虎将张姚,他掠至空中,徒手握住那利剑剑锋,活生生被刺穿胸膛,堪称武勇!但同时也堪称无用。”
“张姚将军伤势如何?”公子哥合上花鸟折扇关切道。
张姚将军是大唐极好的将领,为人秉正率直,冲锋陷阵从不含糊,四大兽将中最深得军心,百姓认为,这种人物哪怕死,也应当死在沙场,而不是自己人手里。
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所幸被黄英明将军拽了回来,性命无碍,随后李晓生将军脚踏桉树枝,一跃而起,涯角枪耍得那叫一个漂亮,据说划破熙江三百丈!好不霸道?”
鬼奵悄悄嘟囔道:“他们几个肯定拦不下。”王昭君伸手捏住鬼奵的脸蛋,顿时领会到了秦淮关的执着:真舒服啊。
坐在窗边的绛紫长衫少年追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那剑仍是险些掠过八角县,幸好被安毅弘将军用性命及时顶住,让黄将军得以施展太极剑道。”
“快说快说!”
“好家伙,起手!一招青龙现爪,掠回!一招凤扫梅花,还别说,这一阵又一阵,果农们真就发现剑速迟缓不少。”
“一霎时,大皇子掠上去,回枪转招,撼天动地!连八角县百姓们都听得到涯角枪与剑气碰撞,沙沙作响的声音;随后黄将军和李将军不遗余力地剥去层层剑气,形势僵持不下,安毅弘将军的气势也愈来愈弱,嘿!就在此时,总算有人听见兵器击打剑身的铛铛声,接下来出手的高人你们一定想不到!”
老说书人故意喝口茶润嗓子,一半是真渴一半是缺心眼,吊人胃口。
听客们差点跳到台上去打人,秦淮关也难免如坐针毡,正当众人要脱口骂娘,那老家伙铿锵有力道:
“居然是被当做陪行的燕青大人出生相助!那袭青衣握住剑柄,轻念道:仙人指路!抱剑归原!”
“龙泉剑,剑势犹存,却偏离原径,紧接着,燕青大人怒吼一声:送客!”
老说书人本想接着讲下去,众人却突然嗟愁道:“哎,定鼎九家就是不一样啊。”
天赋异禀固然可贵,却不在自己身上,又见别人文武两全,难免失落。
老人将话风归回正题:“咳,就这样,八角县诀别了一场浩事!”
“那第三件事呢?又为何会与第二件事有关?”众人喋喋不休,追问道。
……
天色已晚,江城城门边上,有十人躺在地上,皮开肉绽,气喘吁吁,唯有杨二爷挺背不倒。
路人匆匆而过,不敢围上去多看一眼。
这杨戏龙可是远近闻名的疯子,笼络一群兔崽子,就敢自称江城十八骑,无论对方是官老爷还是大员外,但凡被他们盯上就得掉成皮。
杨戏龙眼如鹰隼,咧嘴一笑:“在江城根本没人敢跟老子自称老子。”
但周念良的刀从未出鞘,衙门的援手从未伸及。
杨戏龙踉跄着将弟兄们搀扶到马儿上,背朝他们挥挥手,随后一个人独自走进巷道深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