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宵禁过于宽松,哪怕是深夜人烟萧条时,仍有不少客栈商铺敢开门做生意,但此刻整座江城的房檐下都落着封门雨,街上少有行人,商铺少有灯火。
商贸繁荣的西门御道上,有座红牌楼雄踞街头,整座街的雨声竟盖不过酒客的喧哗,此楼共有八层高,凭栏看雨打惘的人很多,南宣城也好,江城也好,但凡是蜀州人,大抵都是悠哉悠哉的。
红牌楼的酒客们望着飘蓬大雨,随口惆怅道:“早不急晚不急,早不忙夜心慌。”但他们知道连夜雨的天象不是这般阴霾,再晚些应有空隙回家,可这雨终究是不会停的,蜀州的雨太多了。
红牌楼莺歌燕舞,猴脸散财眉的男子以青梅为佐酒之物,温两壶花雕酒,摆足了煮酒论英雄的架势。
阁房帘子被掀开,房外尽是互饮的酒客,一个尖嘴枯槁的男子走进房内,撮合双手,躬背殷切道:“杨二爷,借小的三两银子呗,我跟人家方姑娘说好了,三两银子管她一天。”
玄衣男人瞪了眼那忸怩男子,男子仍旧吊儿郎当的,杨戏龙骂骂嘞嘞道:“去你娘的,上个月借老子二两,这个月又来借三两,装大爷别来找老子,老子救急不救穷。”
尖嘴男子长着圆滑相,满脸难堪道:“杨二爷,这海口都夸了,别让小弟难堪啊,下回我让方姑娘把花魁妹妹拉来给你跳首曲子。”
楼上是歌管楼台戏戏声,再往上两层便是大户人家的瑶池了。
杨戏龙嗤笑道:“还花魁,哈,老子现在让她下来给老子暖被窝,她还敢回跑不成?”
尖嘴男子挠挠后脑勺,朝杨二爷对面的白袍小兄弟赔个不是,示意打扰你们的雅兴,然后欲要离开。
忽的,杨戏龙叫住他,伸出大拇指,敬佩道:“看坐我对面的小兄弟,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江湖,那真是身手了得啊,跟我和兄弟众把那三十多日狗的干得火热,再看看你,屁本事大点,还他娘的天天赊账,早晚被讨债的打死。”
秦淮关喝一口花雕酒,想起在弧洞平板桥上,沈庆文喝酒时所说:凡饮酒宜温不宜热。想来话没错,只是听鬼奵说,那座桥如今被秦止戈叫作朱雀桥。
秦淮关向来喝凉酒,那日与颜仲永,鬼奵,王昭君在陈简夫府上喝酒时,颜仲永曾对他劝说道:热酒之所以能伤肺,是因为行气和血之功居多,冷酒虽不伤肺,但胃生性恶寒,多饮易致丹田气流懈滞。
温酒下肚后,秦淮关丹田俨然生出几分躁性。杨戏龙挥挥手让尖嘴男子滚出去,接着与秦淮关对饮豪谈。
老天爷跟发怒似的,用瓢泼大雨摔打蜀州的一切,红牌楼众客却快哉不已,于是天上便打起了响雷。
秦淮关心头一怔,却见房外酒众喧闹依旧,丝毫不把雷声放在眼里。
是啊,沈庆文说过,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天下还有成千上百个杨戏龙,千千万万位饮酒客,纵使老天爷如何撼天动地,他们也是不怕响雷的。
杨戏龙最终还是给了那尖嘴男人三两银子,我想,他的品性应该比好多人要高风亮节许多,这大概是颜仲永让我救他的缘由吧。
杨戏龙今天喝了不少酒,秦淮关也喝了不少酒,可是谁也没醉,这位汉子似乎想让少年留下,可他知道,少年的武功高出他,哪怕人家愿意留下,他也是留不住的。
再过半个时辰,大雨渐渐变成雨滴,老天爷也许累了,杨戏龙醉了,他洒脱问道:“你家里是干嘛的?”
秦淮关迟疑了一瞬,回应道:“家里做点小生意,还算有些闲钱,但我不喜欢我爹,他对不起我姐,也对不起我娘。”
杨戏龙眯眯眼,挥袖道:“你这算个逑,老子的娘是当娼妓的,对谁都他娘笑吟吟,哈,后来不晓得又怀了哪个杂种的娃儿,没养活,一起死了。”
满楼酒香袭进阁房,秦淮关放下酒杯,怔忡疑惑道:“难道你恨她吗?”
杨戏龙一脸感怀:“年少时他们说我是婊子的儿子,但我恨她,是因为她是个愚昧的女人,她根本不懂得大义大礼,撞见财大气粗的客人就把自己的脸贴上去。”
“我觉得这很恶心。”杨戏龙吞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秦淮关嗅着酒香,伸手朝杨戏龙碰杯,一饮而尽后,白袍少年惆怅道:“她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杨戏龙闷头饮一口,茫然若失:“我十二岁就分家了,大哥也是那年离家出走的,如今一眨眼就是十年,两年前在街上晃悠的时候听人说土庄病死个妓女,我想多半是她了,但我没回去,是啊,我当时为什么没回去呢。”他放下酒杯,叹一口气。
秦淮关有些不适,摇摇头,待杨戏龙打哈切时,问了今夜最后一件事:“为什么要待在江城,我感觉你很厌恶这里啊。”
杨戏龙停下哈切,哑然失笑:“厌恶?算不上吧,只是想做些什么,却又不想沦为那些脏东西的鹰犬,就只得为祸一方咯。”
他摊摊手,接着说道:“若真要说为什么……”
“因为我的血肉里淌着这片嘉陵江的水。”杨戏龙咧嘴一笑,眼如鹰隼。
秦淮关捧腹大笑,谁想得到杨戏龙竟是个正经人。
夜深人静,一声酒气的酒客们各回各家,秦淮关随着杨戏龙步伐踉跄的背影走到巷子的深暗处。
杨戏龙推开烂木门,眼前是杂乱无章的光景,幸好将堆满杂布破箱的床拾掇一下,勉强能睡下两人。
他们裹进被窝,床的斜上方既是窗,秦淮关已然脱下白袍,一身素衣,他将杨戏龙的凉枕夺到自己脑袋下,
窗外,明月清风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城内,横死街头无人管,并作江城满荒唐。
秦淮关指着被褥下段,笑说道:“你的被子下面拱起一个小虫子。”
杨戏龙起身看了眼褥面,顿时恍然大悟,握拳笑骂道:“跟我耍心眼子?信不信老子起来捅你**子。”秦淮关一笑付之,翻身侧身,枕在凉席上睡去。
风像浪一样,梗着头撞向门窗,它像少年胸口一样,砰,砰,砰……
吵得少年也睡不着,因为它和焦虑的声音太像了。
秦淮关收拾好衣物,冒着雨走出巷子,回望深暗处,幸好还有明月,倒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他摇摇小脑袋,不知所思何事。
他走上街道,看见一位面熟的酒客顶着蓑帽往南门跑去,秦淮关曾在红牌楼见过他,他的步伐并不快,夜色已是很晚,雨也渐渐停下,少年暗忖,这人若非喝倒了,那便是喝够了才走的。
那人自若地朝素衣少年打个招呼,少年抱着白袍,疑惑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以回应他的问候。
早不急晚不急,急在或早或晚。
早不忙夜心慌,忙在越慌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