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是疾行如飞,柳春又是初用甲马,觉着身子似被什东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射去。www。qb五、coм大雪广漠,寒风凛烈,上来换气都难,驰过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随便开口,原非易事,又曾受过告诫,不令传人,初意陆萍不间,自以不说为宜,但是长此不说也觉不对,何况塔平湖还有恩师在彼,如何忍心隐瞒不说实话?越想心越不安。后来一想,自己如无恩师与五师伯,怎得有此缘福?纵然为此受过,也须实说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决不下。飞行迅速,赶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离亮还早。陆萍见已不会误事,便令少歇,遥望大漠庄***已为密云所遮,只隐隐现出半天红影。柳春方想开口,忽听几杵钟声甚是嘹亮,由山口内远远传来。陆萍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得恰好,快进去吧。”随领柳春往山口内走进,这时相隔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严冬沙漠,本就终日冻云密布,星月无光,又当月终,越发阴晦,到处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练过几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来。柳春见谷内黑暗异常,一片沉寂阴森景象,休说光亮,更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是一味酷寒,连风都没有,比起大漠庄火树银花光明世界,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会便是元旦,听二李弟兄说,这里倚山面湖,形胜天然,不特风景极佳,地势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产丰饶,随着师祖父子,奉着前明正朔,避地隐居的遗民志士英雄豪杰,连各人的亲族徒众,有好几千家。新疆自来地广人稀,照此情形,差一点的大城镇也没这里人多,又过着世外桃源的安逸日子。听说老师祖性情俭朴,不喜奢华,这集众耕作的地方,年下风光多少也该有些点缀,怎会静荡荡的,到了门前还见不到一点灯光?莫非这里另有规条,全山人众祭完神便自安睡,连岁都没人守么?心正奇怪,忽听陆萍催走,人已当先前驰。
柳春飞驰了这一程,飞行甲马已能运用自如,一见陆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中黑暗静寂大出意外,敌人刚被五老用计逐走,同时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辈异人要寻妖僧报仇随后追去,心疑山中也许有什不测之事发生,一面行法,脚底加急,尾随在后,一面留神观察。那谷口外面两崖对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来丈,相隔颇宽,毫不起眼,谷内地势更广,尽是冰雪布满的大小土堆,起伏错落,越发散漫,前面昏沉沉似有一片浓雾。飞行迅速,走了一会,照着大漠庄所闻入谷里程,已将到达,还看不到一点湖山影子。方疑雾气大重,前面陆萍倏地止步,高声唤道:“哪位弟兄在此轮值?柳春初次进门,可将门户稍微移开,使他见识见识,省得由黑地里要我拉着他走。”语声才住,便听远远有人应声答道:“陆五哥回来了么?怎去了这大时候?再不回来,十四妹又要去催请了。适才总寨传令,说是要等两位远客到来,参与我们第七次开山盛典,加以辰时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开山,命全山人众各自随意安歇一会。神已祭过,又无什事,大家谁也不肯去睡,自各寻乐守岁。我们在此该班,闲得无聊,找了两位弟兄,在望楼上饮酒掷将军令呢。阵门已由鲁八哥去开放了,好在还早,你两位到我们这里来,饮两杯热酒玩一会如何?”陆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将军令有什意思!我在五老庄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会享福,那花灯从古未有,简直不似人力所能制作,热闹极了。看五老夫妻和同座诸老辈的意思,后日许要来呢。”
正说之间,柳春猛觉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来立处乃是一条狭长峡谷,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边入口危崖上所悬大红纱灯。等随陆萍走进,便见大片湖荡,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滨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罗,尤奇是湖水并未结冰,依然清波浩荡,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岭蜿蜒,远远将湖环住,水旱田亩、果林菜圃到处都是。因值深夜,虽看不出有多少里方圆,就着眼前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庄大得多,觉着五老庄全景聚在一起,尽管楼台亭馆金碧辉煌,泉石花木匠心独运,壮丽裔皇无异仙居,看去总有一半似出人工所为,除伏波呷中胜景未得游览,又值隆冬严寒冰封雪压,好些地方俱被遮没不能现出以外,此时庄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无佳趣。这里虽也一样雪积冰凝,但是四山环拱,一水中涵,旷字天开,田原妩妩,开旷清丽,别具一种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点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胜,也没有大漠庄银花人树仙馆明灯红霞丽霄彩云匝地那等繁华褥丽,但是山上下人家园林以及环湖一带,点着千万盏一色红纱灯。另外每隔一二数十步便有一个宝塔形的铁架,里面燃着一种粗如人臂长约丈许的蔑制火缆,好似经油浸过,火力极强。山腰上有一幢形似庙字的大房舍。由门前起直达湖滨,更有两列铁火架,里面烧着整个燔柴,连同那许多灯光火光,照得到处通明。因值年底大雪之后,所有树木俱都积满冰雪,玉树琼林之中,掩映着万盏红灯,煞是好看。那先答话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设在来路入口右侧危崖顶上,亭甚高大,面面皆窗,崖上山石错落,十分险峻,左侧全被山石林木挡住,只有三五红灯隐隐闪动。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单薄,身法却极轻快,正由左侧密林中飞也似跑出,相隔那亭还有五六丈,只一纵,便和投林飞鸟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内,仿佛说了句“果然是有点冷”,底下便有数人接口,说笑起来。
再看前面,人家虽多,由山上到山下,仅看到一二十个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远一段才发现一两个,都是一色的反羊皮衣裤帽兜,手持钩竿、长大火钳,有的身后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铁架中添续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却多,各穿着各色锦绒制的皮紧身,下有绑腿,腰系皮带。偶有几个穿着大红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顶三元护耳银鼠出风的各色缎里皮帽。这些男女幼童,最长的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连四五岁的都有,通共约有五六百之多,却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个,各自结伴玩耍。有的放着花炮,有的点着极讲究工细各种鸟兽虫鱼形相的各色纱灯,满山上下,滑雪飞驰为戏,年虽幼小,身法和脚底均似得有高明传授,甚是轻快稳定。有的聚在一起,借着灯光踢毽为戏,各使出许多花样,一身解数,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另有两处女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萧摩笛,音声清妙,响动水云,端的是,五花八门,说之不尽,各有各的妙处,迥非寻常人家儿童所能比拟。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个大花园,人家全是敞屋,随着山水形胜,因势利建,只有房舍门窗户壁,并无垣墙,又当除夕,家家红烛高烧,人都聚在里面行乐守岁,天气又冷,成年人只沿途各处守望添火的一二十个,直形成了一个儿童独有的乐土,由不得使人见了欲羡,触动童时嬉游情致。
柳春方觉有趣,又听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唤道:“当真陆五哥就不上来坐一会么?”陆萍回头,笑答道:“我已两三夜没睡了,趁这点闲时候先歇息一会。你们自掷将军令吧。”说罢,又催快走。柳春随着飞驰,沿途遇见好几处男女幼童,见了陆萍,各按辈份为礼,兄长伯叔,纷纷笑语相唤。陆萍只把头一点,口答:“你们好好玩乐,天亮再见。”话未说完,人已驶出老远,晃眼赶到山脚,那所形似庙堂的房舍,近看规模越发崇阂广大,气象庄严。陆萍却不上去,引了柳春,沿着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马,拾级上升。刚往山坡上面琼林之中穿人,便听前面有人笑说道:“陆老五怎没信实,却教我们远客久等?”同时又听一人道:“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辈言如律令,向无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来么、怎的陆五哥一去就把他带回来了?”柳春一听是师父周谦口音,不禁心花大开,也不顾再听双方说笑应答,忙赶过去一看,对面迎来五人,师父果在其内,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临别时拜见过的两位师伯,一个红脸矮胖子,看去面容光润,目光如电,年纪似乎未老,却生着一部极长美髯;一个面貌清秀,前朝山人装束的瘦长子,年纪仿佛更轻。周谦随向那同行四人引见道:“这位是甘肃新来的大侠王狮叟老前辈,承他老人家不弃,与我们忘年论交。你也高攀,称他师伯吧。这位胖胡子是我们的好友,和你王师伯同一外号,老少年马玄子,其实他比我们大不多少,交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称渭。你也随着叫他师伯。这两位师伯是你本门中尊长,前已见过,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师伯铁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师伯巨灵掌马骗。你都上前拜见。”柳春忙即一一跪拜。
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头虫,有什意思!快些起来,我们去吃淳于二妹的春卷去吧。”陆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这位女易牙又见我不得,没的新年新岁招她骂我矮鬼!她多丑是个女的,又没法和她计较,这美味我无福气消受,你们自请,可把柳春带去。我往周老二书房打一个盹,不是好么?”周谦方笑说:“你不去不热闹,好些弟兄都在,那里春卷之外,还有风腊鸭盹、腊山鸡脯、桂花糟鹅、风腌笋脯等好酒菜和绿云香稻稀饭,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蜜糕、玫瑰年糕,这都是你平日极爱吃的东西,大概还有专为你预备的。我们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参与完了开山盛典,再想主意寻乐,索性到初一烧完夜香之后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陆萍笑道:“你不用说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馋我!一则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则大漠庄那里厨司并不在丑姑娘以下,味道各檀胜场,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应陈设器皿和颜色搭配,却比丑姑娘讲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够了数,那酒尤为醇美,如非别时郝五老侠给我一粒醒醉丸将酒解去,几乎醉倒那里。好容易得点闲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们去引逗这位丑姑娘取笑呢?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自请吧。”说时,柳春瞥见路侧一株大松树后,轻悄悄掩来一个身量粗矮、头生肉角的红衣丑女,似在偷听众人说话,陆萍背向松树,毫未觉察。
柳春一则年轻,阅历尚浅,先就以为敌党人多,颇有能者,一旦惨败被人逐出境外,连年都不许过,料定决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见,再见那丑女突如其来,虽然长得蠢丑,身法步法却极轻灵,自己如非恭敬师长,不敢与众人并立,退立在师父身后,也不会发现。那丑女好似一心避着前面周、陆诸人,没有留意到自己立处恰在周、陆二人的侧后面,丑女掩藏之处,恰可窥见多半,因见形踪诡秘,不时咬牙切齿,戟指周、陆二人,嘴皮乱动,好似恨极,正在暗中咒骂,大有得而甘心之状。暗忖:这里的人都是志同道合,情逾骨肉,并且相遇闲谈说笑,又无避人的话,何须在侧窥伺偷听,又那么恨毒?照此情形,此女长得如此丑怪,决非好人,弄巧还是敌党乘着事完,对方得胜心安,除夕欢乐,想不到防备的空隙,突出不意派来的奸细都说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觑定丑女暗中戒备,一面凑向周、陆二人身侧,刚低声说了句“松!”,猛想起这几位师长多半剑侠一流人物,岂有敌人到了面前尚无觉察之理?这里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只在十岁以上的,看那脚底和身法,都不似个好惹,敌人能有多大胆子,敢于轻捋虎须?马玄子又正对那松树,断无不见之理。付说淳于师叔之妹淳于荻生相丑怪,五师伯正在谈说,多半就是此女无疑。心念一动,话到口边赶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处观看,陆萍好似没有听见自己警告,仍往下说,丑女忽回头朝自己瞪了一眼,马玄子又口角带笑,这上来,越知后料不差,觉着此举冒失,方自内愧,猛听丑女怒喝:“你这矮东西!”声到人到,灯光之下,只见红影一闪,人已飞扑到了陆萍身前,同时,众人哗笑声中,陆萍也未循声回顾,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飞鸟冲空,竟向对面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树梢上飞去,轻盈盈落在一个横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样,只枝梢往下一沉,连上面缀着的冰雪都未摇落。
淳于荻怒骂:“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骂你。矮东西,快与我滚下来!”陆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来。我早知道你藏在树底下偷听壁跟了,今天不过话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讳,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里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专一在背后挖苦我,比周老二还可恶,你欺我没你身子矮小轻巧,擒不到你么?你是占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总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么下来挺尸去!”陆萍笑道:“你这是忌口么?我知你是馋嘴姑娘,要舍不得请客,借题耍赖,把好菜好点心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丢得起这大人,你就守在这里。我等上一会,到天快亮你客请不成时,我自会走给你看。我到迎旭堂后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干看着不能走进,也是无奈我何。”众人全被引得好笑。继见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齿,将脚连顿,口口声声不与陆萍甘休,周谦方笑劝道:“二妹看我面上,饶了这矮子吧。”淳于荻气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专和矮子通同作弊,变方设计怄我。”周谦笑道:“我知他说你丑你还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宝号,更不合说人家厨司比你讲究,犯了两层忌讳,所以不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闹去,反正今夜没我相干。主人既是虚邀,玄兄老友,王狮兄新来,怎好年夜里没点款待?且同到我原处吃点粗东西去吧。”
淳于荻闻言,越发急不得恼不得,方喝:“你只敢把客人请走!”周谦笑嘻嘻正要答话,马玄子插口说道:“不要闹了。丑姑娘看我面子,与矮子和了罢。”淳于荻气忿忿道:“说来说去,还是马胡子好些,虽也有惹人生气的时候,从不像这两位狼狈,好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请有远方来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面饶他,只是矮子背后刻薄我,此气难消!他不是几夜没睡,想困,又不爱吃我做的菜吗?我就拿这个罚他,要睡,不许;不爱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们到初一夜里,大家都去睡了才许走开,不然,我豁出丢人,与他拼了!休看迎旭堂住着嵩山少主,我一样也会追进去。我横了,谁都不怕!”马玄子道:“说来说去,只是要他吃你一顿么?这好酒菜还怕没人享受?这个包我身上,五弟下来。”陆萍道:“下来容易。话没说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我一下却受不得。”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说话永无更改,娃子脾气,休看气大,说完就完。”淳于荻恨恨说道:“还是马大哥知我是直性子,谁似你两个坏骨头,专一耍巧气人,说了不算!你只代我陪客,不许走开,我便饶你。”话未说完,陆萍已如飞鸟下堕,笑嘻嘻立在地上说道:“丑姑娘不要生气,我实对你说,大漠庄我只在四照轩席上略坐,喝了两杯酒,什么没吃。因想和王狮兄长谈,兼尝你的美味,周老二约我同去,我知你见我有气,怕当着人给我下不来,不许入座,明知你性急,久等客不见到,必巴要来邀,故意和老二立谈不走,拿话激你。你由紫琼窖旁小径上走出,看见有我在此,赶忙绕着松林,掩到那树底下偷听,我和周老二连看带猜,早已料到。这一带玉树琼林,***通明,又穿着一身红,有多显目!休说我们,寻常人也掩不住。你没听周老二故意背菜谱么?都是存心,却把你逗得满地乱迸,白叫老马他们开胃,何苦?我要是你,偏不许我去吃,那才高呢,气些什么?”淳于荻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好坏骨头!任你说好说歹,我都不听,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激我,由你舒服睡去,那办不到!”
方明矩、马骑同声笑道:“你们再闹,天都快亮了,还消什夜?少时,令姊久等客人不到,又赶来说你几句,何苦来呢?”淳于荻同了众人边走边说道:“我只这一个姊姊,从小相依为命,当然得服她说。这也不是我什短处,我只愁将来她不能常说我哩。她这时正和周、鲁、淳于、司徒诸位高谈雄辩,不会来的。”周谦接口道:“只顾说笑,我还有个小徒弟,上次延英集宾馆辞别,你没在场,还未和你引见呢。”随唤柳春过来道:“这是你十八师叔,有名的女易牙独角龙女,快些上前拜见。”淳于荻忙道:“我不惯受人礼。天亮山堂一总见礼罢。”柳春一听师父招呼,早抢向道旁迎头下拜。淳于荻连忙闪躲,见人已下拜,又觉不应如此,直说“请起”。众人见她慌张,不觉好笑。淳于荻骂道:“周老二惯会使促狭!明知我不惯受人礼拜,偏卖弄他有徒弟,非叫行礼,好引大家笑我。”周谦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辈拜见,乃是正理,如何怪人?”淳于荻道:“我知你两个坏极了。”随对柳春道:“你跟你师父学本领,自该用功,千万莫学他和五师伯那样油口滑舌,刻薄讨厌。”柳春闻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只得把头一低闪立道旁,等候众人过去再行随走。淳于荻对陆萍道:“你这徒弟倒很规矩,你莫把他教坏了。”陆萍笑道:“你既赏识,我想叫他兼拜你为师,学好手艺,本山好多一个好厨子,你看如何?”淳于荻道:“谁理你这贫嘴!”
陆、周二人方要开口,忽听前面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这时才把王老大哥请来?又是和陆五兄说笑罢?天都快亮了!”淳于荻忙向众人打手势,不令开口,随答道:“矮子也只刚来,大年夜里,谁还耐烦理他哩!因为等他同行,才多挨了这些时候。”柳春一看,那经行之处,乃是一片高大萧疏的柳树林,因值隆冬,树叶早已凋零,冰雪堆积其上,变做万千琼枝玉千,纷坡下垂,再加数十百盏极薄而透明的粉红纱灯,一路高低错落悬将过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辉,到处通明,越显清丽。尤妙是柳林当中有一小溪,宽只丈余,发源之处本在山上,水由高处随着溪流,蜿蜒曲折斜流下来,到了柳林附近,地势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为直,因上流太高,尽管到了平处,其势仍急。水和湖水一样,也未冻结,只水里夹着许多碎冰,清波滚滚,水声汤汤,杂以碎冰激撞,发出一片珍琮之声,清越娱耳,两岸高柳琼林,灯光照处,浪花如雪,泛彩流光,好看已极。柳林尽头,一座红栏小桥过去,半山腰里有三四座石峰,参差兀列。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亩大小平地,地势比起溪这面稍高。石峰底下建着一幢精舍,甚是宏敞华丽,两旁种着百十竿碗口粗细的竹子。右侧长廊透迤如带,一路都是木兰花树,与前面松林小径相接。精舍前面,平台宽广,雪已扫净。台前一边是大片花畦,一边是二十来株梅花,花开正盛。背倚崇山,面临平湖,更有清溪映带,花树纷罗,这还是在冬令,如当仲春花时,更不知何等清丽美妙!那说话的女子正是淳于芳,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隔溪积雪地里,正向众人点手问答。玉树明灯之下,红桥雪地之中,点缀着这么一个玉貌羞花、琼肌胜雪的人物,越觉山林生色,仙景无殊,不是尘间所有。
柳春一面心中赞美,一面留神观望,暗忖:这一带的灯并不算多,灯光怎如此鲜明?还有本地冬雪严寒,滴水成冰,呵气成冻,连大漠庄中小湖也都冻结,怎这里湖水溪流全都清波莹活?溪中虽有一点碎冰,水势这急,也好似别处冲来,不似原冻,天又不是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见。想着想着,已由桥上走过,见桥上悬灯较低,走近前去一看,原来里面点的并非真蜡,与大漠庄花灯所点之物大略相似,并且上下也设有机簧火引,这才省悟,知是淳于芳向大漠庄男女诸小侠学来的奇制,许是时日大促,或是发火燃料所取无多不能遍设,只设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见均是寻常灯烛,并还派有旁人照料,这里独无,途中不见添烛剪火值役的人,便由于此。那湖溪之水没有结冰,却是不解。方自寻思,已随众人走过桥去。众中只有王狮叟是位远客,又是初次入山,主人礼遇甚优。淳于芳姊妹隔溪问答,前面台谢中的人也全数迎了出来。柳春一看,内中只有两位,在延英集宾馆练武时见过两面,并还不知姓名:周谦等众人与王狮叟略微叙谈,正待命柳春分别上前拜见,马玄子道:“周老二,我们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磕头虫了。”淳于荻也笑道:“他这是为显他有好徒弟呢,老马你知什么!”淳于芳也摇手拦阻,不令拜见,一面肃客先行,一面接口说道:“这是什话!门人初见师执尊长,哪有不拜之理?只不必这急。雪地里不干净,进屋拜见不一样么?时已不早,幸是今年开山盛典移后些时,不然我们今年除夕消夜,这客不要请不成呢!”说时,众人已历阶而升。
柳春随在后面,见那台榭是一幢精舍,分着两层,前面是一个大敞厅,内里陈设异常精致华美,与沿途所见诸房舍情景不同。门外重帘低垂,四壁悬着锦幕。墙壁均是大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坚厚。地上铺着极细的猩红凸花毛毯,半亩多大。一同大厅,只左偏地上有一大圆铜盘,上面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火盆,盆中兽炭通红,边上放着一个暖酒用的水槽和两把铜壶陶罐,似备茶酒之用,别的更看不出有御寒取暖的炉火等物。按理厅房大大,这一盆火决不够用,可是刚一进门,便觉温香袭人,寒气全消,满室如春,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设好,圆桌甚大,在厅的左偏。才一进门,淳于芳便邀众人,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春道:“柳贤侄,你果然质地心性俱是上等,不在你师父这番心思。我昨日在大漠庄伤愈醒转,听诸老夸你,我甚心喜。自今日起方算是本门中人,从此奋勉,好自为之。今日我原请王狮老,你来恰好。你座中尊长有几位均未见过,见过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总行礼,无须挨个礼拜了,起来便可陪坐。我们平日简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自去。周谦便指未见诸人道:“你大师伯忠孝仙人方端,往云南云龙山去,没有在此。比你长一辈的师伯叔,按结义和入门先后为序,除十三师叔因是本山主人,执意谦逊是按年齿外,余俱不然。因人数太多,偶嫌称谓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来行次称谓的,我所说乃是本门行次。这位是你三师伯火雷剑淳于震。这位是你六师伯鲁瑾,七师伯鲁瑜奉命望亭值夜,不曾在座一人称大行双侠。这是你八师伯小神龙许清寿。这是你十三师叔、本山小主人周澄。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余诸位师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轮值,除九师伯与十一师叔外,日月堂开山盛典,全可见面。你同辈的人数更多,有一半在镖局你已见过。现在先向上坐诸位师伯叔行一总礼归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见吧。”说时,淳于芳也由后面室中走回。柳春忙即领命,退下几步,口称:“诸位师伯师叔在上,容弟子拜见。乞恕不恭之罪,随时训海。”说罢,恭恭敬敬拜了八拜,众人均起立拱手,同声勉励几句,然后归座。周谦命柳春未座陪侍,柳春知道座上俱是英侠之上,由不得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铁爪仙方明矩笑道:“我们除夕欢聚消夜,不比公宴,不喜俗礼。若是有事,你师父自会吩咐,你自归座饮食吧。”周谦也说:“无须拘束。”柳春年少天真,见师父也如此说法,便即应了。
这时淳于荻已然走往厨下,席前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时杯筋竞举,言笑风生。柳春先在大漠庄饱袄珍味,心中有了成见,入席之后,见桌上共摆着四样八碟荤素冷盆,多是年下腊味,以为决不能比大漠庄还要讲究,举箸一尝,方觉味美异常,尤其酒好,样数甚多,色香味三者均强,忽听遥呼“绛霞”,内一小鬟忙即赶去。陆萍笑问道:“这里地介僻远,自从明亡以后,许多遗老故臣忠义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隐居,加上原来就有的英侠异人,为数也实不少,可是天山南北两路,除了北天山穿云顶狄家诸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讲究饮食的,只大漠庄和我们塔平湖两处。自你淳于师叔到此,我们益发享了口福,设备和样数虽还不如大漠庄多而讲究,有的肴点菜酒却比他们更要味美,并能别出心裁,独擅胜场,新近你二位淳于师叔与他们一交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样。今晚年饭早已吃过,这是你二位淳于师叔每年必备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种点心,所以下酒冷盘只得四样,没有李家陈列得多。这还是为了款待王师伯远来嘉客,恐太简率失礼,才添了几样热菜点心,虽以春卷和稀饭为主体,连甜带咸,样数却有好几种。那号称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实内秀聪明到了极点,心思灵巧非常,尤其饮食一层,不特样样味美,并且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无论水陆荤素肴点,一经她手制作,便令人百食不厌。算盘更打得好,总是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糟蹋东西。因天快亮,还有开山盛典,所饮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几样最拿手的点心,不是大漠庄所及,我适才特意留着肚皮,便为的扰她这一顿。今晚点心大约比往年样数多些,但是按着各人喜食之物分别制成,每样只一两盘。她讲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下或是回锅。你初来,也不知哪一样最好,少时随我挑选好了。”
语声才住,忽听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陆五哥相识,只今晚才听你说了良心话。”随说人已到了面前,后随前去美鬟绛霞,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盘,内里放着两盘菜肴,一荤一素。素的名为香筠脯,听众人和王狮叟说起制法,是用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腐衣相间叠成,先用鸡鸭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汤浸泡,然后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块,乘着未冷以前上桌,色作金黄,入口鲜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与素火腿差不多,但是制法不同,素中藏荤,重在收汤选材和那火候,始能色香味无不佳绝。众人俱都夸妙,王狮叟更是赞不绝口。那荤的乃是干蒸熊掌,切成分许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红白相问,吃在口里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马玄子笑对淳于荻道:“你自来不服气陆老五,吃了你还有褒贬,总说屈心的话,今日居然天良发现,也和我们一样夸赞,气总该消了吧?天已不早,这回总可请我们吃点新鲜美味了。”淳于荻笑道:“新鲜花样没有,新近在大漠庄学了两样,略微加以变通,还不到日子吃哩。陆五哥以为和往年一般,却猜错了,整整相反,连甜带咸,共只才得五样,俱都早已备齐,亲自看它上了笼架,由绛霞代我照看,我才来的,不然,我怎能这快便来人席呢?”说罢,便命另一小鬟紫云往厨中去端热菜,跟手把现成点心送来。紫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和绛霞一同回转,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饭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两祥荤菜,一是桂花糟鹅,一是干炒冬笋加山鸡丝。另外四盘两种咸甜点心,咸的是冬笋和鲜肉口蘑为馅的夹汤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陆萍喜吃的百花蜜糕。这两样看似无奇,入口才知妙处。一是馅中带汁,腴而不腻,松而不散,鲜美已极,可是除笋和肉外,又看不出有别的东西。甜的是香糯与粳米蜜糖和制而成的千层百花糕,各种香花蜜果之外,每层中间杂着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里只觉甘芳腴美,虽糯不粘,虽肥不腻,丝毫觉不出那是生肉油丁。
肴点既美,众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饥之际,一会风卷残云,全都吃个精光。内中小山主周靖最为温文雅秀,每样略尝即止。陆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气,还是因为你也主人,想让客吃呢?”周靖听他语意双关,言中有物,明是借话取笑,不禁脸上一红,恐淳于芳听了不快,忙一偷觎淳于芳,正和邻坐许清寿说话,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陆萍素喜笑谑,说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春卷,特意少吃。似五哥这等吃法,莫要好的来了吃不下呢。”陆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们主人备办得少,我没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骂道:“你真馋痨!我准管你够,却不许剩下。你敢与我打赌么?”陆萍笑道:“谁不知你新年里要请大漠庄众姊妹吃春酒,东西备办得多。我说的是现在,并且你人不许走开和发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转面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现成的看点也吃不完,打赌你非输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专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罗网,胀他一个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陆五哥见面就斗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谈,说点正经话多好。”
马玄子笑着方要开口,云霞二鬟又去而复转,先将一个二尺多大火锅放在桌的中间,一面将桌上肴点盘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样小菜和四小盅酱醋之类,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锅高仅三四寸,外圈是个垂直矮脚圆筒,当中生火之处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许。那大火锅火筒粗才二寸,可是内膛甚大,并有十来条火路,将外圈拦成十二隔。上来先是盖着,微微听见水沸和一种清香之气,同时摆上四大碟春卷和两盘鸽茸鸭肝作馅的酥盒、两碟玫瑰油烤年糕。柳春以前所吃春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无什味,这春卷却是厚皮,外焦里嫩,听众谈说,才知上好肥鸡清汤和面,加上鸡蛋摊制而成,用鲜瘦肉丝鸡丝笋丝炒成,包时,每卷外加肥韭黄三根,果是香美异常。吃到中间,锅中渐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盘生馄饨和生的小水饺子,随手将盖揭去。淳于芳对众微笑说道:“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点心虽非精致之物,汤味却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馄饨,喜皮厚的下饺子。这汤乃鸡鸭火腿口蘑香菌笋干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汤,如不合意,那旁还有绿云香稻粥,悉听尊便。”马玄子道:“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鲜热和,随下随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听便?王老大哥,我们给它来个都吃好了。”王狮叟一面拣饺子,一面称赞不已。那馄饨、饺子共是两种,一是鸡肉菜,一是鲜肉冬笋加虾仁合斩而成,就着上好清汤现吃现下,各凭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却是鲜美绝伦。众人边吃边赞,各吃了不少,有的还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春前昨两日在大漠庄吃了许多讲究饮食,以为人间美味已尽于此,想不到当晚这顿消夜点心,更是清腴香美无与伦比,比起大漠庄的珍错盈前,仿佛另具一种家常真味,饱食之余令人犹有后思。心想父亲一生辛苦劳碌,别无嗜好,只是爱吃一点家乡风味,每次做来款待亲友近邻,人人夸好,近年有点蓄积,平日颇喜做些合口菜吃,引为乐事,似这两家的美味,几曾见过?自己蒙父母恩养成人,不曾尽过孝道,以后何不乘着闲空向淳于师叔讨教,学做上几样好吃的肴点,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么?心正寻思,见众人已自离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随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问:“柳贤侄,吃好了么?初一的饭,照例在中午开呢。你二师叔惯喜做些肴点,现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厨房都归她调度总管。因众弟兄都爱寻她要饮食,吃的东西随时都备得有。以后你如因事出山回来,或是用功耽延,过了饭时,无须去寻当地厨司,可到这里来问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没什好吃的,只不会叫你饿肚子。我如不在家,你问这两个丫头要,也是一样。”柳春闻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谢,答说:“小侄遵命。”陆萍笑道:“丑姑娘,你这又添了一个好主顾。这个我敢保,不论你给他多不是味的东西,他也决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过河拆桥,刚吃完就挖苦人。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这就聪明了。一任陆五哥嘴多会说,你只作没听见,也就说不起劲了。”陆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说你什么?”周靖道:“五哥,我们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肉情分,有什偏向呢?不过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日戏侮敌人,言行动作端的和马老大哥一样,飞仙剑挟豪快无俦,使人见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说小弟,全山上下哪一个不生钦佩?只是近来喜欢和荻妹说笑。她性情忠厚,拙于语言,说不过时又爱起急,固然不会真生什么嫌隙,时日久了,难免彼此都有言语失当之处,何苦来呢?依小弟之见,少时便是新年,即以此时为止,请五哥和荻妹从此都把戏言去悼如何?”
这时周、陆二人俱在酒后,陆萍是爱拿淳于荻取笑,口里说惯,而对方又是过于天真憨呆,语言无忌,颇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恋着淳于芳,彼此情分虽是极厚,无如对方是个女中英侠,心高好胜,性情更是磊落伉爽,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并无连理之思,平时又喜闹点小脾气,近数月来,费了许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动芳心,再经几个有力之人从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点默许,正在患得患失、喜忧交集之际。二人相对情景,诚中形外,自不免被众人看出了些,俱认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日成就这段良缘。其实陆萍和周靖交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别人还要高兴心热,只是生性滑稽专喜说笑,淳于荻又最爱撩拨他,于是两下见必斗口,成了习惯。先在席上,陆萍语意双关,周靖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气,幸而在和邻座闲谈,不曾在意,岔了过去。这时见陆萍和淳于荻又要斗口,知道淳于芳索日高伉庄静,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与人说笑打闹憨呆情景,为了迎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爱屋及乌,此时心情,无形中也实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劝阻,话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说了两句,陆萍便说自己偏向,如在平日,原是极平常话,无如此时正是爱河中紧要关头,心中有病,淳于芳性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话,惟恐陆萍这类暗带嘲笑的话再说个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恼,甚或还要阻害室家之愿,一时情急冲口而出,本是想借劝说为由把题目引开,哪知弄巧成拙。
陆萍原也是个做性,闻言大是不快,觉着周靖不应如此说法,身是长兄,又不便计较,微笑了笑正要开口,马玄子看出陆萍心中不悦,不等发话先接口笑道:“当着淳于大妹,依我说起来,陆老五和二妹正是鲁卫之政,两下全差不多。如非丑姑娘先喜和人说笑,也不会常时被人嘲弄,这叫做咎由自取。不过我们多年朋友,群居终日,古板板一本正经有什意思?到底还是有两个三花脸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轻,连人都认不准,真有深交至情的朋友,岂是一两句错话便生分了的?陆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说了,便是大妹二妹,虽然比你小两三岁,且比你明白呢。如说应敌决策,不论文武,你都家学渊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论处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嫩了。这类说笑,根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谁也不会认真,更牵惹不到别人身上,你说那些都是多余。”马玄子这一席话大有深意,把陆、周、淳于四人全都顾到,尤妙在是借话把淳于芳一激,使其不能为了几句戏言生出别的枝节。周靖适才话说完后,见陆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觑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后悔把话说错,及听马玄子一说,淳于芳首先转了笑容,陆萍虽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郁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随向陆萍道:“五哥,小弟素来口不择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长、新年里则当童言无忌吧。”陆萍倒被闹了个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说原也为好,有什错处?”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将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我看你还不也是一个三花脸?”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终不曾发言,陆萍也未再有什话说。大家一笑,就此岔过。
淳于芳又命随侍双鬟用雪水泡了两样好茶,并取果盒和几大盘水果出来请众饮用,互相谈说,言笑晏晏,不多一会便自天亮。淳于芳随命双鬟将室中原点的一对大岁烛移去,将外层三面帘幕拉开,正面窗户也打开了几扇。众人凭窗外望,见朝阳犹未上升,湖上烟波浩荡,一碧混茫。上面云白天青,残星三五,掩映东方,芒角荧荧,欲堕未堕。环湖诸山,积雪如银,上面浮涌着一层薄雾,宛如镐衣仙人,身上笼着一层轻绢细毅,分外显得静美。昨晚众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声四起,晨光音霭中,微风不扬,冻雀无声,只管觉得于冷,元日天色却甚澄弄,窗侧那几树红白梅花,正在凌寒吐艳,自傲清标,不时送来一阵阵的幽香。屋中温暖异常,重帘低垂,门窗不启,众人在里面饮食欢聚了一夜,人数又多,俱觉有些闷热,这一开窗户,立觉清新之气挟着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加以外面玉山琼树,雪色湖光,旷字天开,清景如画,益发令人心清神旺,爽快非常,俱都赞妙不置。
马玄子笑道:“我记得当初这地方,只是半山坡上有几块兀立的石笋和些杂乱树木而已,自从老山主看出大妹不愿意住后寨,山中又无适当的女宾馆,吩咐自行择地兴建,被大妹选中这片地方。彼时众人都说前山面湖一带尽多佳处,何必要选这等草树丛杂的荒芜之地?谁知大妹竟是胸中早有丘壑,经她辟土开基,芟夷草莱,增设台馆,添莳花木,亲自监修,不过三四月的光景,便给本山添出一处胜境。记得去年我来观看,除把溪流引长,添了一座朱栏小桥外,所有花木竹石,细一辨认,仍都当年故物,只经她一布置增减,把些乱石杂草恶树去掉了些,便大变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芜杂情景,真有天渊之别。后有两次又来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转后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见,这片地方华丽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谓是灵心慧思、点铁成金的手段了。”周靖笑道:“马大哥真说得对。大妹不特聪明到了极处,人也沉静稳练非常。休看她骑着那匹千里雪爱马,独个儿奔驰大漠,飞行绝迹,一声清叱,杀人如同剪草,平日无事,却又文静温和极了。”话未说完,众人因周靖素日儒雅从容,这时说起淳于芳的好处,立即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未觉出众人笑他情痴,仍待往下述说,淳于芳嗔道:“适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这地方,不过看见这几树好梅花和玉兰花树荒弃在此,无人理睬,觉着委屈了它,正赶山主命我择地兴修,随便盖了半问房子。本是一处好景致,因地稍偏,无人留意,我适逢其会,有什相干?马大哥素喜对我过誉,你怎也随声附和起来?也不怕人齿冷呢。”周靖正要还言不是过誉,淳于荻笑道:“呆于!我姊姊不喜你说她好歹,你不要多嘴,少时惹生了气。”底下话未说完,淳于芳愠道:“荻妹总是疯疯癫癫,是什道理!”
周靖闻言忽然省悟,当着人不应显得如此亲切,再看众人俱都面带笑容,只陆萍好似全未理会,自和柳春指点烟云,述说本地风光,心方一动,忽顺湖边飞也似驰来一个少年,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在望亭上轮值的天外飞鸿鲁瑜,看他跑得这急,料知有事。淳于荻因乃姊被己触怒,正好借此下台,首喊了声:“鲁七哥,这等急跑作什?”随说,连正门也未启,径由窗中飞身而出,过了小桥,赶迎上去。淳于芳道:“诸位兄长,你看舍妹是不是呆子!这里离七哥来路还有老远一段,说话怎能听见?并且鲁七哥明知诸兄在我这里,他的脚程又快,不去也会寻来。鲁七哥又嫌她疯癫,不大爱和她说话,何必多此一举!”马玄子笑道:“这位二妹才不呆呢。”王狮叟接口笑道:“我在西北诸省跑了这几十年,能人也见过不少,似这里的诸位仁弟仁妹,连同这里的景致,实是平生初见,端的人固难得,境更少有。即以淳于二妹而言,我初见她时还在想,同父母的姊妹,怎的大妹一人灵秀独钟,二妹相差如此之远,嗣听玄子说她内秀,我还不深信,及至细一考察她的言行动作,才知果然灵巧多智,并还十分仁厚。她那外表行径,一半是天真,一半竟是故意,实则心细如发,机智非常,真和这里美景一样,不是寻常皮相所能看出的了。”马玄子笑道:“真个境物足以移人情性,这狮子头平日那么滑稽玩世、满嘴村野不说正经话的怪物,怎一到大妹这里,不特改了脾气,连谈吐都变文雅了?”
王狮叟哈哈一笑,未及回答,鲁瑜同了淳于荻,已一前一后过桥走来,到了平台前面,见众凭窗外望,正要招呼,周淳忙道:“天刚亮,今日好似格外干冷,七哥穿得如此单薄,快请进屋吃点热东西再说吧。”说时,鲁瑜已当先掀帘而入。周靖淳于芳二人,一个让座端过热茶,一个便命紫云去端莲心八宝汤来敬客暖寒。众人又几乎忍不住要笑,陆萍仍绷着一张脸。淳于芳看在眼里便留了心,鲁瑜初来,自不知就里,将周靖茶碗接过饮了两口,笑道:“这茶真好,你们真会享受。偏生昨晚该我值班,没扰成淳于妹的盛设,过日须要补与我呢!”淳于芳道:“那个自然。好在正月里东西多,什时皆可奉请。”周谦笑道:“七哥,我看你跑得那急,必是出了急事,怎到了这里,反倒从容起来,只说闲话?”鲁瑜笑道:“事情是有,并不急在这一会。我是急于和王老大哥见面,又想在开山堂以前和大家多谈片刻,才一交班立即赶来,所以跑急了些。”方明矩道:“我原说呢,敌人惨败刚走,怎才一二日工夫便生急事,那也太不自量了!”鲁瑜道:“二哥你猜错了。我天亮前,遇到本山石老前辈独个儿由山外回来,和我说起昨日出山原由经历,这不久就要发现的事,还正是这伙被逐出境的狗贼呢!”众人闻言俱觉奇怪,王狮叟首把双目一翻,笑道:“好这一群不要脸的狗贼!难道还敢卷土重来不成?”鲁瑜道:“准说不是?不过这事情是挤出来的,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并且不是全体。共总只为首几个狗贼,加上一些还未到场的党羽,日期也还尚早呢。”马骗插口道:“驱逐他们上路时,我曾在场。内中有昔年相识的人,他因做了铁卫士,这次又丢大人,见我甚是惭愧,先装不认得。我知此人心性尚好,投身异类已出无奈,特意想法把他调开,劝其早日抽身勇退。据他对我说,敌党中分好几派,这次几于倾巢而出。他们平日自高自大,又不为人,能手俱已惨败,一则知道五老和我们的厉害,不敢再来尝试。最关紧要是他们平日互相忌刻倾害,彼此防范,虑患忧危,好容易得此良机,被人点破,言归于好,从此永无猜嫌,把丢大人认做因祸得福,此去决照五老所说,互相勾串报功,断无再捋虎须之理,怎会变得这快?”
鲁瑜道:“四哥只知其一,你忘了后山沈老前辈昨日赶去,要报当年之仇么?这事情便由他老人家引起。沈老前辈父子走时,照他所说,原是尾随妖僧,到了适当地方再行叫明下手。这样作法本可无事,哪知刚尾随妖僧过了哈密,忽然遇到一个多年未见老友之子邢文玉,乃江西有名人物,互谈别后情况。沈老前辈是直肠人,因和他父亲是深交,虽未说出这里住处,却把向妖僧寻仇之事说了出来。**蜀山剑侠传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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