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娘虽然信足了空色,可有一桩事,就是空色再是僧人,也到底是个男子,且是外乡挂单在报恩寺的,来历模糊,要叫魏王府的人知道,只怕多生唇舌,所以不光胡府不敢多去,也不敢让殷氏多请空色。
可治病没有一方到底的事,医家得按照病人的病程调整药物配伍,分量,不然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也只能由顺娘将自家近日的体感饮食,甚至排泄等情况写下,送到胡府,再由殷氏往报恩寺走一回,拿了空色开的药方来给顺娘。
从前殷氏来去都顺顺利利的,从来没遇到什么意外,这一回出了事。她的轿子正往报恩寺走,忽然有个妇人仿佛站不稳一样,直跌出来,恰恰好摔在殷氏的轿前。
殷氏为人平和,极少与人争短长,近日更想为顺娘积福,所以看一个妇人跌在轿前,不但没责怪,反让丫鬟们好生说话:“问问她可跌伤没有,莫吓人。”
丫鬟领着吩咐上来,双手扶起朱氏,笑吟吟地问:“我们娘子问娘子可摔疼了哪里没有?”
朱氏满心以为得罪了贵人总要倒霉,不想贵人这样和气,喜出望外,连连摆手:“是老婆子自家没站稳,还劳娘子动问,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她的官话说得也不流利,情急之下更带上了乡音。短短两句话才说完,就看轿帘一动,露出半张美人脸来,水汪汪的杏眼正看过来。
叫这双眼一看,朱氏心上忽然一跳,也对那娘子看了眼,才移开眼,又看了回来,且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瞧了几眼。
殷氏也看了会朱氏,颤声问:“这位娘子哪里人?”她幼年时叫拐子拐了,起先也哭闹过,后来叫打怕了。家乡哪里,父母名字都记不得,唯有夜半枕上常听到一面目模糊的女子叫她:“妞妞,我们家去。”那个家字的发音同眼前这个妇人一模一样。
这一声儿,殷氏比什么都记得牢,蓦然又听见这声,正好比天下掉下的消息一样,自然要问。
朱氏吃她问这句,自是摸不着头脑,又不敢不答,正踌躇间,再一看那美貌富贵的娘子两眼隐约有泪,不知怎地,心下一软,将家乡说了。
殷氏听了,眼里热热的,因她还要为顺娘传递药方,不便将朱氏带在身边,又看朱氏衣裳普通,头上手上也没甚装扮,又是孤身一个,便晓得朱氏家里境况不大好,索性以不放心她跌得如何为由,指了一向稳重的朱砂跟了去,实情上是要晓得朱氏家在哪里。
朱氏又哪里知道呢?且她这一跤也是跌得十分不巧,真扭着了脚,才跌下去时还不大觉得,待起身要走时才觉得左脚踝一动就钻心一样的疼,怕是走不得了,所以听着那样貌可亲的娘子使丫鬟来送她回家,忙笑着答应,又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她一说得多了,不免又带出几分乡音来,叫殷氏听着更觉似曾相识,颇为亲切。
不说空色这里看着顺娘自诉病况,又写了新药方来。只说殷氏往前和空色还要客套几句,今日却是一言不发,拿了药方就走,就是回到家里也是坐着发楞,今日偶遇的那个婆子,实实在在的叫人放心不下。
再说顺娘的病,她的父亲胡锦年也知道得清楚。他倒是比殷氏还热心些,下一任的祁王出在谁的腹中对胡家差别可是至关重要。若胡氏是下一任祁王的外家,复兴祖上荣光至少好省二三十年。可要出自祁王侧妃姬妾,与胡氏不过是面子情罢了,胡氏复兴,至少他这一世是瞧不见的了。所以在请医问药上,可以说是出了死力的,不然以殷氏一个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深闺妇人又到哪里去找空色。
没有胡锦年的允许,殷氏又怎么能拿他生病做借口呢?又怎么能将顺娘与空色的头一次见面安排在她和胡锦年的卧房里呢?顺娘见空色的那刻,胡锦年正躲在架子床后的夹道中,将几人的对话听得清楚明白。
这几回,顺娘和空色之间的信笺往来都是胡锦年先看过,又亲手誊写一遍,再给他们各自送去,所以对顺娘病情的近况知道得清楚,这时看殷氏做着出神,不由奇怪:“可是空色走了,你没寻找他?”
殷氏听见丈夫声音,猛地抬头,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
胡锦年待殷氏一向温柔关爱,看她神色又是惊惶又是可怜,不由心生怜悯,从一旁的丫鬟的手上接过帕子,轻轻地为殷氏拭泪,“哭有甚用?有什么事,你慢慢地说。便是空色真走了,我们寻得着一个空色,自然也能找着别人。”
殷氏摇头,将帕子从胡锦年手上抽回,按着脸又哭几声,胡锦年虽然心上焦急,可到底老夫少妻,从前是哄惯的,说不得放出耐心来,说了许多温情话才将殷氏渐渐哄转。
看殷氏已哭得眼红鼻肿,胡锦年又使丫鬟服侍她洗脸更衣,待得殷氏重又坐下,胡锦年才道:“娘子,即已出事,你哭也无益。不若早些说了,我们夫妻好好商议,许就有解脱的办法,你说,可是这道理?”
殷氏脸上一红,轻声致歉,又说:“郎君,并不是妾不懂道理,实在是伤心呀。”
“妾自离了家乡,无事无刻不想念父母家乡,只是妾那时实在太小,妾又蠢笨,连着父母的名字也记不得,还连累郎君苦寻不到。”
胡锦年听这几句,知道事不涉顺娘,也放了心,更有耐心:“这是时局太乱,多少人都背井离乡的缘故。”
殷氏听胡锦年这话,探身抓住他的手:“郎君也这么想吗?郎君也觉得妾的父母家人离了故乡吗?”
这话几近呓语,胡锦年手一抖,险些将殷氏的手拍开,可再一看殷氏楚楚可怜的面目,又自心软,心道:指不定是她去报恩寺时见着了什么流民乞儿,有所感悟。哎,这也怪不得她,谁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家人呢?
想到这里,胡向尊又放出笑脸来:“你看见什么了?”
殷氏脸色一红,又露出些喜色,“郎君真是聪明过人。”说了,就将她和朱氏怎么偶遇,又怎么听出朱氏的口音里带着乡音的事说了。“郎君,妾第一眼瞧见她就觉得亲切呢,再听她说话带着乡音,您说,难道是上天垂怜么?”又呜呜咽咽的要哭,“妾亏得郎君搭救才有今日,又有仲郎季郎两个,妾十分满足。要能叫妾再见父母一面,虽死无憾。”
胡锦年听到最后,连忙出声喝止,又想到:殷氏的出身,除着他以外,也就几个心腹略知一二,所以再不能是人设局故意接近。难道真的是殷氏虔诚,感动了佛祖道君,将她的家人在何处的线索送到眼前吗?”
因此就问:“你即使人跟着,可知道他们家住哪里,家里又有什么人口?”
这句话将殷氏问住了,她当时只想着将那妇人即说着她的乡音,说不定便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所以只想晓得她家住哪里,过几日再去找她也是一样的,全忘了探听细节,听胡锦年一问,粉面涨得通红,将头低了下去。胡锦年一笑,伸手在殷氏鼻尖弹了弹,“交给我罢,譬如我谢你为顺娘尽心尽力。”
殷氏答应,将送朱氏回家的朱砂叫了来。
朱砂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庞儿都不丑不俊,为由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有神,听胡锦年问话,伶伶俐俐地答话,将朱家住在何处,她是怎么将人送到家,朱家又有什么人一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