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怎么能签!签了,如何对得起容氏?如何对得起儿女们?签了,他连着人也不是!可要不签,又怎么走得出尚书府的门。
谢齐左右为难,牙一咬,做个伤心过度的模样,摇摇晃晃地伸手要接笔,忽然两眼往上一插,向后就倒。他倒得忽然。管事小厮们全无防备,眼睁睁地看着谢齐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谢齐头颅敲在青石地上,咚的一声,听得人都疼。
管事醒过神来,忙上前查看,谢齐已然晕了过去。只是这一晕是心疼得晕了还是摔得晕了,又有谁知道呢?
谢齐没签字就晕了,管事这差事就没办好,他熟知王纲性情,晓得他不能容忍,眉头一皱,倒叫他想出法子来,竟是假冒谢齐签名,又拿着谢齐的手按了指印。
红彤彤的指印按下,看他还怎么赖!
管事要周到,就该把谢齐手上的朱砂印给抹了,偏不知道管事是粗心了还是没将谢齐看在眼中,竟把朱砂的印记留在了谢齐手上,就命人将他与容氏是尸身一起送回去,自家揣着有了签字手印的“口供”来见王纲张氏。
王纲张氏两个拿到口供可以说心满意足。
容氏即死,家里就少了乳母,再找个乳母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待新乳母一来,就将谢齐送来的孩子交给她,谁又能知道这孩子是李代桃僵呢?便是谢齐要闹,他们也好拿着容氏的口供说谢齐这是挟怨诬告。
不说王纲张氏得意洋洋,只说谢齐与容氏被送回谢家。
装在一口薄棺里容氏是个死的,眼角干涸了的血泪已叫人惊心,还有牙关紧咬的谢齐生死不知。孙氏年老体弱,看到这情景先就晕了过去。大郎应声而出,他倒是个少年,可素来身体孱弱,平日连着风也不能吹着,哪能见到这种场景,可怜他连着“阿娘”都没来得叫出声,往前一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动了。
尚书府送回来一口棺材已引得左邻右舍的注意,只是白事不吉利,不好过来围观,可孙氏与大郎这一倒,送谢齐回来的尚书府那些下人又不顾而去,各自不忍心,一起过来查看,七手八脚地去扶孙氏与大郎。又因为街口杂货铺的小伙计因常在外送货,腿脚快,便使他去请郎中。
孙氏她虽然年老,倒还好,只是一时情急晕过去了,唤她几声,又灌了一碗热姜汤,倒是醒了过来,可大郎脸色青白,牙关紧咬,唤之不醒,摸之生僵,再往鼻前一试,一点热气也无,竟是死了。
便是这时,小伙计也将郎中请了来,先去看谢齐,诊了两手脉搏,再看过脸色,说是不妨事,不过是摔着头,一时闭了气,所以晕倒,吃药就能醒。再看孙氏,问了年纪,理理袖子,脸上露些微笑,说了些老年人气短,所以放宽心胸,好生休息的散淡话,转身就出来了。
看他不开药方,邻居不免要问。郎中又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流泪的孙氏,这才轻声道:“家里还有能主事的人么?”
大伙儿都不是糊涂人,郎中这话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孙氏只在这几日了,是以连着药都不用了。
再想想谢家,死了个容氏,跟着没了大郎,如今连着孙氏也要不成了,而谢齐也是起不来身,谢家真真好说一句家破人亡,便是铁石心肠的陌生人听见也要流泪,更不要说和谢家做了这些年邻居的左邻右舍,心肠软些的,当场就落下泪来。
其中有个陈氏,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年纪,肌肤黑黄,身量儿也矮壮,生得十分寻常不说,命运也不济。她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三亲不靠六眷不着,也亏得她人肯吃苦又老实,吃人家一口饭,就肯替人干活,慢慢地也长到了十二三岁上。恰好倒夜香的老洪才死了老婆,留下个四岁的儿子保安无人照料。
待要续娶,年轻的又肯嫁个四十多倒夜香的半老头做填房;年纪大些的寡妇倒是有愿意的,又临到老洪不乐意了。寡妇失业的可也有自己孩子呢,他可不耐烦替人养儿子。更有一句,后娘的拳头,六月的日头,保安已经没了亲娘,他又怎么舍得他受继母的荼毒呢?所以把来来去去的,就把主意打在了年少的陈氏身上。
老洪是个老实人,做不来娶个比自家儿子只大七八岁的少妻的事。可他也精明,看陈氏年纪虽小,人倒是稳重,索性将她收做童养媳,供她衣食茶饭,与她片瓦遮顶,好让她照顾保安,待保安满了十六岁再圆房。两下里说定,由里正出面写了文书按了指印的,虽然没有婚书,可陈氏已好算是洪家的儿媳妇了。
陈氏进洪家之后,也是肯吃辛苦肯干活,家里家外的打扫得干净,饭食也煮得洁净香甜,还能做一手的好针线,老洪十分满意,保安年纪略小,甚也不明白,还当家里来了亲眷,待陈氏也算客气。
可这样安稳的日子没过得几年,保安渐渐长大,渐渐略懂人事,家里头那个只晓得干活,不晓得出声的陈氏竟是他的童养媳先就有些不满,更有一同的伙伴们挑唆,说他有个又老又丑的媳妇,更是恼羞成怒,不愿同陈氏一桌吃饭不说更是一意要老洪休了陈氏。
说来,倒夜香这活计虽然脏累,可好处却也不少,常有爱干净的人家把些铜钱来叫他将夜香倒了之后将马桶先刷一刷干净的,积少成多,一个月加起来也不少,更不要说偶尔还能在夜香里捡着些值钱的东西。所以倒夜香这名头听着不大好听,可洪老汉家里日子倒还过得。
又是,洪老汉只有保安这样一个儿子,凡事未免宠得过了些,看他闹得厉害,只能答应,转头再来劝陈氏,只说年纪上不大般配,等保安成年了,陈氏年纪大了,所以不愿耽误陈氏青春,情愿为陈氏寻个好人家,再陪送一份嫁妆将她嫁了。
不想陈氏却是个认死理的,说即写了文书,她便是洪家的儿媳妇,宁死也不肯另嫁。便是不做保安的妻子也无妨,只做洪家的女儿就是了。
洪老汉拗不过儿子,又强不了陈氏,只能暂时答应,还想着过两年保安懂事了,又或者陈氏想明白了,这事也能有个了局。可没成想,没过两年就出了大事。
前头说过,保安叫洪老汉纵容得十分任性,很有几分顽劣。一次保安同伙伴们出外玩耍,正遇着富户人家娶亲,老长的送嫁队伍,轰轰烈烈的执事,锣鼓喧天的热闹,便爬到富户门前边老树上,一是看热闹,二是仆人出来洒喜钱时他好早知道。哪想老树有几个枝丫已叫虫蛀空了,经不起保安的踩踏,竟是折断了。保安也从树上大头冲下的摔落,当时就头破血流,还没来得及抬到家就死了。
看见儿子没了,洪老汉当即晕了过去,他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已是十分凄惨,不过是不想儿子没个下场,不得不撑起来往街上去要为保安寻一口好棺材,直走了两三家棺材铺子,不是太薄委屈了保安,就是太贵,实在花销不起。好不容易才在最后一家棺材铺找到一口,厚薄也适宜,虽然略贵些,可洪老汉想着儿子都没了,他存钱还作甚,倒又舍得了,付了定金就往家去,预备托邻居到乡下寻只公鸡来。
原来洪老汉有个想头,想着保安死的时候孤零零的,总要给他娶门亲才好,陈氏本就是他的童养媳,抱只公鸡拜堂也是应当应分的。哪里想得到,他前脚才进家门,后头那娶亲的富户指派了家丁打上门来。
说来到底也难全怪他们,哪个成亲不想顺顺利利的,偏他家三郎娶个亲,就有个半大小子不安分,见了血,竟还死了人,实在的晦气。既然晦气,这一口气就难咽不能寻死人麻烦,就将刚死了儿子的洪老汉骂了一场。可怜洪老汉丧子之痛还未复就叫人一顿儿辱骂,骂他不会教导儿子,这才送了儿子一条命去,哪里能承受,当时就气晕过去。
洪老汉这一晕,醒来后半个身子便动不了了,连着开口说话也勉强,自然更不能主理儿子的丧事了,是陈氏披麻戴孝充作未亡人送走了洪保全。
也是陈氏梳起了妇人头在洪老汉病床前服侍,煎药喂饭翻身,甚而还背了他往医馆瞧病,原先一个病得连话都说不清的人,渐渐竟能开口说清几句话了。
世人的嘴再毒,看到陈氏这样的节妇孝妇也要赞扬,更有自为良善悲悯的文人替陈氏写小传,道她是能进列女传的人物。得了这赞扬,官府就下了旌表,又赏了些银子下来。
旌表也罢了,银子倒是解了陈氏燃眉之急,洪老汉从前倒夜香时攒的那些家底子哪里经得起只出不进,早耗干了,陈氏已替人做针线贴补了。
又过了数年,洪老汉终于油尽灯枯一病没了。他活着时,堂兄弟们无人来伸一伸手,他一死,几个堂侄倒都冒了出来,要分洪老汉留下的两间屋子。也亏得陈氏是有旌表的节妇,洪老汉的堂侄才不敢真的将她赶出去,还分了一间屋子给她,只说好是给她住,若是改嫁,立时收回。陈氏有旌表,每年官府能拨她些钱粮,虽不富裕,活命是够了,又有落脚的房子,哪里愿意再嫁,自是答应,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许是老天都瞧不过洪老汉堂侄们的无情,不几年,这几家纷纷出了事,或是家里败落得要卖房,或是避祸远走他乡,独留下陈氏一个安安稳稳住到如今。
如今的陈氏年已半老,依旧是个善心人,看着谢家全家人都倒下了,小大娘还不足一岁,不能没人照看,在孙氏床前说了一声,抱到了自己家去。也是陈氏这一善举,到底保全了谢大娘,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再说谢齐,晕了半日才悠悠醒来。
想是摔到了头,将将醒时,谢齐昏昏沉沉竟是想不到容氏已死,扶着头要起身,一旁的邻居黄三郎将他扶住,先取了药来与他吃,又劝他:“事已至此,你总要振作起来,你娘子大郎的后事还要你料理呢?便是你老娘,”说了,顿一顿,将郎中的话缓缓与谢齐说了。
谢齐听着邻居说话,人怔怔的,仿佛听不懂黄三郎的话一般,过得一会儿才缓缓点头:“知道了,多谢你们。”说了,又问大娘在哪里。
黄三郎便说是陈氏抱回去照应了:“你也不要不放心,陈氏是个好心的,有她看着大娘,你便宜许多。”
谢齐扯着嘴角笑一笑,强撑着从床上下来,先给还在谢家的邻居们行了一礼,道:“深情厚谊,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必当报偿。”
邻居们哪里忍心受他的礼,纷纷侧身闪避,又劝他早些将容氏与大郎的尸身收敛了,谢齐低声答应,拿出银子来,支撑着往街上去买寿衣棺材孝布蜡烛等。
一时东西陆续送来,竟是两口棺材,邻居们只以为谢齐是心疼得糊涂了,却不晓得,谢齐既怀疑容氏是叫王纲与他妻子张氏害死的,便不肯用王家的棺材,他自家动手将容氏的尸身从原先的棺材里抱出来放进他买来的棺材里。这一挪动,容氏眼角又流下两行血泪,谢齐已是麻木了,顺手就用袖子擦了,可左右邻舍看见,口上不说,心上倒是都觉得容娘子怕是死得委屈,不然怎么能鬼哭呢?再看谢齐,更多几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