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娘听了,提着裙子跪倒,又把个罗帕遮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说了许多讨情的话,又说她知道自家她身份低微,论理不该来侯府讨嫌,可因着蔡家大娘病了,为了给她瞧病,家里的银钱花出去许多,大娘还是不见起色,两个老人家急得病倒了。而蔡旻一面看护父母,一面看护蔡大娘,实在的走不开,是以她不得不走这一遭,还求两个郎君容情,替她通传一声,好将盛氏请回去见见孩子。
桃娘年纪即轻,面目也生得秀丽,说话也可怜,两个门房就不大忍,折回来同守门的卫士商议了一二,这才道:“你且等着,别乱走,不叫你不许进来。”听见桃娘答应了,这才进去替她通传。
后角门离着内院极远,而盛氏跟着福郎住,又在内院深处,所以门房也见不到盛氏,还得一层层通传进去。好在传话的人听着是盛氏的女儿病了,也不拿乔刁难,和气地传给盛氏知道。
盛氏才听得两句就哭了起来,她晓得自家舅姑向来又糊涂又心狠,将孙儿看做掌中宝,把孙女儿看得彷如草芥,怎么可能为救孙女花用许多银钱,更不能为着孙女的病,急得病倒,为着孙子还差不多。
可桃娘即来求见想把她请回去,只怕家里真是出了大事了,所以急匆匆往上房来求见蒋苓,不想蒋苓正好不在,往魏王府去见世子妃了,只能转来哭哭啼啼求阿霞。
阿霞的脾性向来不大好,顶烦人话也不说清只哭,代言叱喝几句,又看盛氏已经哭得眼肿鼻肿,几乎瞧不出平日秀丽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吞了回去,耐着性子道:“你也不要急,有甚话,慢慢说明白了。”
盛氏握着手帕,颠三倒四地将她公婆丈夫偏向桃娘与她的儿子,她的丽娘虽然是嫡出小娘子,可因为是个小娘子,所以不得喜欢,这一回桃娘来请她,只怕是孩子不大好了,不然也不能来走这一遭。
阿霞听了这颠三倒四的一番话,眉心都凝成一团:真要是盛氏女儿,依着她所说阿爹和阿公阿婆都不喜欢这孙女,趁她得病,晾在一边拖上一拖,不消几日就能没了,以盛氏的软弱糊涂,就是晓得了,还能叫她公婆丈夫给孩子赔命不成?偏特地来请她回去,只怕另有计算。可真要不许盛氏回去,又怕她心中牵挂,当不好差。
阿霞想了半刻,终于点头:“知道了,许你一日假。”说了又问盛氏钱够不够使,要不要人送她回去。
盛氏一心想见丽娘,且她虽然常将月俸送回家去好买个平安,可到底也知道蔡旻桃娘那些人心肠狠毒,决计是靠不住的,所以自到了益阳候府,但凡郡主侯爷,并那些王爷郡主看在小世子面上赏她东西,盛氏不敢给家里人知道,都好好地收着,指望到了出府那日,看在这一笔银钱份上,她们母女也有些安慰日子过。不想忽然晴天霹雳,盛氏脑子里一团的乱,连着阿霞问的甚都听不懂,只胡乱点头。
阿霞便封了十两银子与盛氏,又点了姓蒙的婆子来,吩咐道:“盛娘子是个软弱人,你留意别叫她丢了郡主的体面。”
蒙氏蹲了蹲,等盛氏收视了包袱出来,便道是奉了阿霞娘子的话,坠在她身后往门外走。盛氏倒是有愧,就是再焦急,站下脚细声细气地道:“不敢劳烦孟婆婆。”
蒙氏不等她说完,已截口笑道:“不是为了盛娘子你。”
盛氏不过是懦弱,并不算蠢,顷刻听明白了蒙氏不过是怕她带累了益阳候府与平阳郡主的名声,脸上红得几乎滴得出血来,再开不出口,只得捏着包袱在前,蒙氏落后半步,跟着她出了角门。
桃娘正在门前徘徊,听着开门声音,咬一咬牙,捏着帕子挤出几滴泪,才回身叫了声:“姐姐。”余下的话就卡在了喉中,盛氏身后的婆子是哪个?脸上瞧着在笑,眼神倒像是带着刀子呢。
盛氏原先对蒙氏跟着有几分不安,等见桃娘颜色变更,心上压的石头忽然就松了松,连着腰板也直了好些:“这是侯府的蒙娘子。”
桃娘敢对盛氏百般的轻视,可听见这容长脸儿的妇人是甚个娘子遣出来的,就不敢多说,眼珠儿一转,落泪更急,哭道:“姐姐怎地才出来,丽娘烧了好些天了,你快随我回去罢。”说了,上来就扯盛氏的手,拉了就要走。
初听阿霞说让她跟着盛氏走一趟时,蒙氏还很有些不以为然,这时见盛氏竟然叫个瞧着娇滴滴的小娘子拉了就走,竟是半点不敢反抗,这才明白阿霞的用意,连忙上前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难道要盛娘子同你一样走着吗?”
这话儿不好听,还不等桃娘想出怎么回话,就觉得手上一动,却是盛氏在挣扎,要换了平日,桃娘少不得要搬出申氏与蔡旻母子来,可叫这婆子看着,话便说不出口,咬牙挤了一丝笑:“蒙娘子,丽娘病得急,等着见她阿娘呢。”
孟氏细长眼睛一垂将桃娘从头到脚看了眼,把鼻子一哼,“即然盛娘子的小娘子要见她,怎地也不套个车?瞧小娘子你头上身上,倒也不似雇不起一辆车来。”这话全不含蓄,直白得叫人臊得慌。
再说桃娘少时家中也称小有,她又是千宠万爱的幼女,自然养得娇气,虽然后来遭了兵祸不得不逃难,可不就就遇到了蔡旻,一样将她哄着,娇气任性之处只有比从前更甚的,被蒙氏说了这两句,气得手都抖了,待要发作,可到底碍着是在侯府门前,又想着快将盛氏带回去,等盛氏到家,什么教训不得,只能强忍,又挤出几滴泪,“是我太急,忘了。”说了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来看向盛氏,“娘子,阿婆与郎君都等着呢。”
后一句便是威胁了,盛氏也听懂了,才觉得出了口气的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要跟上,就听着巷地有哒哒的蹄声,转头看去,却是一匹青马拉了一辆青布小车来,赶车的壮汉将车停在蒙氏等人面前,露了雪白的牙齿一笑:“蒙娘子,霞娘命我送一松你们。”
一听这话,桃娘就急了,真叫侯府的人跟了去,可就真的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忙一叠声地道:“哪里敢劳烦侯府呢?出了巷子就能雇车了。”又催盛氏快走。
桃娘越是如此,蒙氏越是不能让盛氏一个人过去,特不与桃娘多话,只管将盛氏推上车,自家跟着坐上,桃娘无奈,只能跟上,一路无话,直到蔡宅。
车将将停下,就听门内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桃娘怎么还不将盛氏接过来呢?莫不是郡主不肯放人。”这句倒还平常,可下头紧接着就是,“她要不来,怎么知道”
桃娘听说,心头一跳,唯恐申氏说出甚不该说的来,立时扬声:“娘子回来了。”
随着桃娘这声,蒙氏立时扫了她一眼,桃娘只做不知道,自家先跳下车,又堆个笑脸回身来扶盛氏:“娘子慢些。”
盛氏看着桃娘伸出的白生生的手,一时觉得她也有今日,颇为畅快,一时又怕桃娘下头有甚新花样,竟是不敢伸出手来,便是这时,门内又有咚咚的脚步声,转眼就有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从门内冲出,却是文郎。
文郎冲出门便直扑桃娘,将她腿一抱,尖声道:“阿娘,打她!打死她!”文郎叫的打她,除了打丽娘还有哪个?所以桃娘顾不得扶盛氏,立时伸手去捂他的嘴,口中道:“哪个丫头惹着你了?告诉你阿婆去。”说了,一面偷眼去看盛氏。
别说是吃亏吃多了的盛氏,就是初来的蒙氏看桃娘神色也晓得是个什么情状,先就去看盛氏形容,果然看盛氏两眼泛红,嘴唇抖了抖,提了裙儿就往里奔,一只脚才踏到门槛上,就见一半老妇人扶着个小丫鬟颤巍巍走到门前,却是蔡旻之母申氏。
申氏见着盛氏就要哭,刚叫了声:“阿盛,”一眼瞥见落后盛氏半个身子的蒙氏,她倒是人老成精,只一眼就晓得这个婆子怕是侯府盯着盛氏的,所以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口,“想是大娘晓得你回来了,已能坐起来吃粥了,她阿姨心疼她,粥里放了些鸽子肉,大郎吃醋呢。”
这一番话叫盛氏把脚都站住了,将信将疑地看着申氏,桃娘也安抚住文郎赶了上来,这对儿婆媳一左一右,同心一致地将盛氏夹了进去,夹着她到了申氏所住的上房。
如今的丽娘再不似从前缩在间又潮又暗的偏房里,而是附居在申氏左侧小偏房里,虽然还是照不到多少日头,可总比那间整日见不着日头的小耳房强上许多。这也是蔡旻的关照,他道丽娘是盛氏的心头肉,要哄得盛氏听话,日后肯为文郎前程出力,就得待丽娘好些。
蔡旻又说:一个小娘子能吃多少用多少?再苛待她也剩不下多少来,盛氏再是软糯,也要心疼。比起日后所失来,今日所得的才是蝇头小利。
所以桃娘捏着鼻子答应将丽娘放在申氏身边,而申氏,只消对她乖孙儿好,也是十分乐意。
只这婆媳两个欺负盛氏母女已成习惯,才待丽娘略好些就觉得吃了老大的亏,就想叫盛氏感动,从而记得他们婆媳的恩情。到底知道益阳候府不是轻易就能进去的地方,盛氏也不是容易出来的人,两人瞒着蔡旻商议了会,议定指着丽娘生病把盛氏哄出来,叫她亲眼看看如今的丽娘也是吃用精致的小娘子了。要盛氏记得他们婆媳的善意恩情,待文郎好些。
却不想侯府规矩森严,一个没卖倒死契的保姆出来还有婆子跟着呢,许多话就不好说。婆媳俩又不肯为善不留名,是以夹着盛氏来看丽娘。
一路上桃娘还同盛氏道:“好姐姐,我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姐姐,如今叫郎君教训过了。我日后都会改了,姐姐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同我计较。”
盛氏心中不忿,刚想说话,一边申氏也插了口:“如今大娘的衣食都是桃娘留意着呢,比待文郎还好些,难怪文郎吃醋。”这句说得像是有纹有路,可脑子灵醒些的就能明白方才那个男童说的“打死她”的她指的是哪个。
可盛氏的性子实在是有些软,心里虽然也跟明镜一样,可看丽娘人虽还瘦小,可衣衫光鲜,头脸整齐的模样,这些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倒也松了些。
可紧接着,丽娘仿佛瞧她仿佛不认得一样的眼光又叫她落下泪来,侧着身子坐在丽娘身边,小心翼翼地想去握丽娘的手,丽娘却是往床里挪,盛氏呜咽一声,双泪直落。无奈丽娘的胆子早叫申氏与桃娘两个吓小了,看盛氏哭了,躲得更远,看着申氏跟进来,竟还哭着叫阿婆,朝她伸出手去。
在此之前盛氏还不能全信自家婆母和夺了她丈夫的桃娘把性子变了,等看到丽娘不要她反寻申氏,才信了个十足,心下大感安慰。只她哪里晓得,丽娘这竟是个了不得的病症。
却是要人落在歹人手里,日日打她骂她欺凌她,叫她仰歹人鼻息活着,忽然有一日,歹人忽然对她好些,少打少骂,也肯给她吃饱穿暖了,这人多半儿就肯依赖那歹人,奉这歹人为天日。成人尚且这样,更不要说丽娘连着三岁还差两个月呢,真真儿的全心都靠在申氏身上,盛氏这极少见到的亲娘,自然算不得什么了。
可惜,盛氏对这种情状全然不懂,反以为这是申氏真心悔过,待丽娘慈爱的缘故,一面儿哭还一面欣慰。这一欣慰,不独将侯府赏的十两银子交了出来,连她这些日子攒下的私房都一并留下,更拉了桃娘道:“劳烦你多看顾些,我必定不忘你的恩情。”说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盛氏蒙氏两个登车去后,申氏与桃娘两个欢欢喜喜地将盛氏留下的财物细软盘点一番,总数竟也有五六十两之多,其中更有一对儿细金镯竟还是实心的,桃娘理直气壮地带上了手,更同抱着她腿对丽娘瞪眼的文郎道:“阿娘先带着,等你娶媳妇了,再给你媳妇。”说到这里,更是信服蔡旻所言:不过是待那丫头略好些,那个蠢货就吐出这些东西来,日子久了,不怕她不替文郎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