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醒过来时,恰逢天色初亮,蟋声聒聒,月色沉沉,可谓是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他觉得眼前昏暗无力,似是怎般都睁不开眼,就连手指也动不得一动
“师尊,他醒了,”有人搁他耳边开了口,那声音在他耳朵里忽远忽近,倒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那人话音停了不久,就有另一人便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十一只能大概察觉这人应是一青年男子,清削瘦癯,隐背在暮色间,瞧不清衣饰,也看不真切面容,却能嗅见清凌的莲花香气
雅雅馨香,不甚浓烈
十一原本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那青年用手覆上了额头,那只手温如暖玉,掌心干燥,让他一下失去了气力。
暖流般的灵力缓慢的注入了他的经脉之中,沿着四骸往丹府涌入,温和而不容反抗的一路修复着十一的每处伤痛,最终汇聚在他的丹田上
最后,那人又往他嘴里喂了颗丹药,入口即化,药香弥弥
如此一来,十一终于有了力气,能够勉强睁开眼睛了,他转动着酸痛不止的脖子往青年那边看去
只见得一人背向当空玉轮,借着月色,他瞧见那人簪发束冠,乳白色的光带自皓月上轻邈而出,轻巧的罩在他凉青色的衣衫上,落下一层流水般的光来。青年的清癯面容正浸在寒潭似的暮色中,不真不切,唯有那双眼睛,深如古井,邃如高涧
十一一时竟有些愣神
这人……
真真儿当得上是世间罕有了
“你可有大碍?”那青年见他已神志清醒,如此问道
他痴痴的摆了摆头,算是回答
“师尊,”这时,先前他听过声音的主人也走上前来,立在一旁,言语凉凉,“他可是林仙儿的人”
那是一个惨绿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或许会更年长些,实属也生得一幅好面皮——身长如剑,自有傲骨凛冽,虽还没到及冠的岁数,却也用了根不知材质的簪子一并束起。目明若寒星,立在从位上,也是一幅不卑不亢的模样
十一不免有些茫然。林……仙儿?
他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脑空空,连自己叫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二人自然是过路的戴意舒和陆明。说来也巧,师徒俩正逢途径此处,便瞧见一人面朝下趴在荒草之间,戴意舒也是出于善心前去查看,没想到还有一线生机,也就顺手救了下来
可再一看,这才发现,这人一身黑衣蒙面,露出黑布之外的眼睛额头分明就是林仙儿身边那个封了戴意舒灵力的手下
一番稍加思索后,戴意舒便有了猜想,估摸着是当初他们三人齐齐被拉进了裂缝之中,这黑衣人与自己和陆明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戴意舒原本已做好了等这人一醒过来就酣战一场的准备,却不料他面生迷茫,竟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这倒让戴意舒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倒不记恨这人,身为人仆,自然得替主子办事,倒也天经地义
可站在一旁的陆明却是冷笑不已,就是眼前这人当初封印了师尊的法力。若不是那几个古怪修士的突然插手,怕是现在师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陆明这人本就睚眦必报,小时候被欺负了,他总得换着法子欺负回去。现在愈是回想,他心里杀意愈盛,蠢蠢欲动
陆明自己不知,潜移默化之中,他竟已将这人放在了心上。或是由于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或是因为戴意舒不知意图的频频照顾,再或者,是为了在十里村居住的那些日子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情
不及爱意,但也形同重要之人
戴意舒也自然不知道,自己前些日子里化名徐意时做下的种种,如今也算是薄积厚发了
思量一番后,戴意舒站起身,只道:“我等只是过路客,与阁下萍水相逢。如今你既然已经安康,就此别过,”黑衣人的话不论真假也好,他此番言语举动,为只权当是放这人一条生路,从此相忘于大世罢了
说完,他便抬脚离去,再不多言,陆明虽心有不甘,却也一咬牙跟了上去
他恨恨的看了一眼那黑衣人,心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让你再多活一段时间!
可没想到,戴意舒还没迈出两步,便被那人伸手抓住了脚踝,他眉心一跳,低头去看。只见那黑衣人仰着脸,虽黑布遮面,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里却全是祈求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他短短几字说的磕巴不顺,倒是符合了戴意舒对其不善言谈的初印象
戴意舒摇了摇头,见他目光黯淡,又不忍道:“有道是‘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你不介意,以后就断章取义取嵬一字,再冠上我的“戴”姓,叫戴嵬如何?”
陆明一惊:“师尊!”
戴意舒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头
陆明闭了嘴,眼里的黑意愈发沉沉。他紧紧地盯着那黑衣人,咬着牙齿不出一声,面上却装的乖巧,往戴意舒身后靠了靠
十一当然察觉到了来自那少年满是恶意的目光,却不在意,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戴意舒一个,无暇顾及其他
“戴……嵬么,”十一,不,应该叫戴嵬闻言眼中一亮,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又认真道:“我以后会去找你的”
戴意舒沉默片刻:“好”
“我会报答你的”
“好”
“我会让你活着的”
戴意舒心中猛地一震,兀的想起了自己那甚为凄惨的结局,不免在心中苦笑一声,“好,”他轻声道,与其说是说给戴嵬,倒不如是说给自己的
“我会,活着的”
“你走吧,”戴嵬把手一松,两眼仍望着戴意舒。他既没问名字,也没问住处,却一幅自信满满,像是即便戴意舒居在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能寻着似的
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觉得自己是有这个本事的
戴嵬翻了个身,背枕青绒,面朝皓月,他一把扯下了遮面布,露出一张眉眼英挺的脸来,任凭茭白的月光洒了他满身。他望向那轮润如玉盘的玉蝉,听着耳畔的蟋蟀蝈鸣,重重的闭上了眼
戴意舒离开后自是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一路携着陆明,快马加鞭的回了九华宗
他们到九华宗之前,戴意舒便带了口信给徐子阳,又特意选了一个偏远的地儿,人烟不多,只有寥寥几人行走。陆明站在戴意舒身后,四周打量,他先前只去过九华宗几处,看的不全,但也都见得是高楼阁台,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荒僻的地界
但他也明白,多是戴意舒不愿成为众矢之的,特意往远里跑,图个清静
两人脚刚挨地,不想最先闻讯而来的竟不是徐子阳,而是莫颉。陆明抿紧唇,瞧着那一身束领白袍的青年像是瞬移突然到了戴意舒跟前,话还未出口,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而他也认出来,这人正是接他到临海城的那位大能,一时,陆明看向戴意舒的目光也隐晦起来
越是接触戴意舒,陆明就越觉得他身上谜团重重,就好像是透过迷雾去瞧人。而他看自己的眼神……似有悲哀,似有同情,甚至陆明还觉着,他看出了提防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仍如平常般对他,偶有提点他修行几句,虽不多,却字字点的恰到好处,处处醍醐灌顶
师尊……他把这二字在齿间嚼了一遍,心里莫名升起一阵快意。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头陆明心里千回百转,而此刻,莫颉正跪在戴意舒脚下,仰头去看他,只觉得恍如隔世,浑身抖个不停。自从得知师尊消失在试炼大阵中时,他自己便觉得的天塌了半边,恍然不知何世
这近一月,他却过的比一生还要漫长
莫颉不是不知莲华道祖道法高深,世间难有为敌之人,但不可避免的,焦虑和担惊受怕仍一股脑的灌进了他的嗓子眼里,心揪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素来以沉稳内敛闻名的虚清真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之情,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万年所念出的情义,终归要比对那生身之父还要更浓的多。如此一来,多日的胆战心惊全然化作辛酸苦楚,在巨大的喜悦冲击下,让莫颉险些掉下泪来
这段时间对于他而言,只是以前漫长等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却愈发的难以忍受。在莫颉眼中,戴意舒仍是那幅清风两袖过,临世只孤傲的惊鸿之姿
这也是他头一次见师尊穿青色衣袍,他甚至觉得,此时的戴意舒像极了那春风青葱的刍重峰,昂然立世,却又深沉厚重,仿佛浸满了岁月寒潭
他忍耐了又忍耐,却还是僭越了,他颤抖着手去触碰戴意舒的双腿,几番犹豫迟疑,终是小心翼翼的摸到了
上好的布料摸上去泛着凉意,温润柔软
“师尊,”他叫的声音很小,近乎微不可闻。莫颉唤了一遍又一遍,抖若筛糠,像是要把这两字嚼碎了
戴意舒见他难得如此失态,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己离去这许久,想必是让自己这一根筋的弟子担心受怕了许久,又心软了下来
他口里道:“好了,起来吧,都是做了长老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话虽如此,但要真说莫颉孩子气,那恐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到几个老成的人了
莫颉闻言不免有些羞愧,赶紧收敛情绪,平复了心情,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整理衣冠收拾妥当,一作揖到底,话里却还带着颤音:“弟子莫颉,恭迎师尊归宗,”他这话说的,又变回那个谨慎刻板的执法长老了
戴意舒点了点头:“掌门道祖呢?”
“回师尊,掌门正在操劳明日的试炼事宜,”莫颉答
戴意舒不免暗暗赧然,是他揽事在先,却只露个了面,又莫名其妙的失踪,还得徐子阳替他收拾烂摊子,于情于理都是自己亏欠徐子阳的
他还正神游着,又听莫颉道:“掌门说了,让师尊您好好休息,莫要多想,诸事有他来做。若说是偷懒,您这也不是头一遭了”
戴意舒哑然失笑。这话也确实像徐子阳说的,也难得他有心,竟猜到了自己心里想的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陆明往他身边靠了靠,有些不自在的模样,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戴意舒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了正事。他拉了一把主角,使他向前走了几步,对莫颉道——
“你去让内府的将本座府邸收拾收拾,腾出一间来,日后,他便是你的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