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外世已是暮春初夏之际,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使君城北的团花簇拥在一起,连作一大片,有粉有紫。这时候的雨也比早些时候的要更孟浪些,却也只是细细的下了下来。
雨水打湿了半敞得窗格,殷出了馨芳的木香来。忽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打斜地里伸了出来,从烟云朦胧中摘出,一片翠叶。
随即,手的主人也出现在窗前,明明已经回暖了多时,可这人还裹在一身厚裘中。被凉风一吹,便咳个不停,像是要把肺腑一同咳出来似的。
门外的丫鬟轻轻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把印着牡丹的油纸伞,湿答答的往下淌水。她赶紧走进屋,拨燃屋里头的暖炉,又阖上窗,口里埋怨道:“公子,莫要再着凉了,您身子骨本就不济,再病倒,夫人该心疼了。”
被称作公子的青年微微笑道,“不妨事的,我只是见这雨景甚好,贪看了一会罢了。”
这人看起来大概二十岁的模样,生的瘦弱,如此热的天,他却还带着手炉。青年的面色苍白,薄唇上宛若覆了一层寒霜似的颜色惨淡,可他眼却黑的惊人,亮的惊人,像是把全部的心力劲儿都一并放在了这双眼中。
那丫鬟扶着他到桌边坐下,又替他倒了杯热茶,“公子,陈府又派人过来了,替他家二小姐来说亲事来了。”
“母亲怎么说?”他白玉似的指尖搭在杯壁上。
丫鬟叹息一声,“自然是按公子您的吩咐回绝了去。”
“那就好,”青年淡淡一笑,又握拳掩唇咳了几声,“我现在这幅羸弱身子,怕是要拖累人家姑娘的。”
丫鬟心疼的替他拍背顺气,“可莫要说这丧气话,我家公子这般好的人,日后会找到好的。况且咱们叶府家大业大,总归会有法子治好公子您的。”
他闻言只是笑,却不说话。
一旁的丫鬟看着便更是心疼了,想她家公子本是如何天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摸到了筑基的门路,模样又生的好。可谁知有天竟大病一场,再救过来,却落下了病根,就连修为也一并退后了许多。
好在老夫人疼公子疼的很,公子平日里待人也宽和,故而就算是成了个病秧子,府里也没人敢说个什么不是。
丫鬟心里还苦着,就从窗格缝隙里瞧见几把油纸伞正往这厢来,语气里带了欢喜道,“公子,夫人来看您啦!”
她话音刚落,门便被人推开了,几缕雨丝也一并随着风飘了进来。来人一打进门,就“如是,如是”的唤个不停。
“娘,您怎么来了,”青年起身迎了上去,脸上也有了笑意。
来人披着雨蓑,还撑着伞,许是走了很长的路才到的。这位老夫人虽已年近半百,却仍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由此可见,年轻时定然是个罕见的美人,她手里还护着一个食盒,一点雨都没淋上。
“怎么,我来看看你都不行?”老夫人烊怒。
“我这不是怕雨大路滑,您摔着么,”青年一边说,又弯腰把鼻尖凑到那食盒前,“这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闻起来竟这般香。”
老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啊你,可真真儿是个狗鼻子,”她来到桌前,把食盒放在上头打开,露出几份精致的点心来,“我啊,临走前特叫碧水做了几碟你喜欢的糕点来。”
“碧水的手艺自然是好的,”青年笑起来,伸手便想去拿一块,却被老夫人打了手。
“也没净手,就这样光手去拿,则吃了不怕夜里肚疼,”老夫人嗔怪起来,又转头去叫丫鬟拿方手帕来给他擦擦手。
丫鬟从盆里用温水沾湿了手帕,替他拭手,又赶紧递了手炉让他暖着。青年擦干净了手,却不急着动筷子了。
“听说今儿个陈家又来提亲了?”他笑道。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止不住的叹息,“他家小姐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就不愿意呢。”
青年又只是笑了,他打食盒里取了块糕点来,那栗子酥做的极好,入口即化,还带着淡淡的奶香。他吃的很认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半响青年摇了摇头,“我已有喜欢的人了,”他顿了顿,“只不过那人心里早就有人了。”
老夫人瞧着他这幅模样心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她就这一个独子,自己的骨肉,哪能忍心看着他如今这幅郁郁不得意的模样呢。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叮嘱了几句保重身子的话,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去了。
待刚送走了老夫人,他就瞧见一人正穿过雨幕往这边来,面上忽的一喜,连带着那双眼都亮上几分。
那人到了屋前,走过被雨水浸出乌色的屋檐到了他跟前,见青年还搁屋外头站着,口里道,“怎么,外头这般凉,你还迎着风口站,还不快些进去。”
青年的脸上浮出些欢喜来,“我这不是在等歉之兄么,怎么来也不带把伞?”
倘若戴意舒在这,定能认出这青年所等之人就是他那师兄卫歉之,也仍是在九华宗时的那幅翩翩君子的模样。他也笑起来,“不妨事的,”说罢扶着青年进了屋,又带上了门将凉风拦在外头。
青年挨着桌边坐下,两眼却仍看着他,“一别数日,不知歉之兄又去哪里了?”
卫谦之沏了壶茶,“去看了几座山罢了,路上碰巧寻着几味草药对你身子有好处,所以耽搁了。”
青年先是面色微红,随即又变得煞白起来,弓起背咳嗽起来。卫谦之见状赶忙走上前来,掌心贴上他的背,一连输过去好几道灵气,这才见好。
“都说你身子受不得风寒,你还不听,”卫谦之无奈道。
青年掏出一方手帕来慢慢擦嘴,笑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要说两人结缘也实属天意,卫谦之到这使君城来不过一日,便听闻这城主府家的大公子叶如是忽的病倒了,出于医者仁心,他便去瞧了一瞧。卫谦之见那青年病的面色苍白,竟觉得有几分戴意舒的模样,随即心里一揪,他到底也是一方镇座道祖,生生给救了回来。只是这叶如是病的甚是蹊跷,就连他都没法留住这大公子的修为,只好慢慢帮他调养。
时间长了,叶如是一幅玲珑心思,哪能看不出卫谦之似是把他当作了旁人,一番追问之下,才知道了个大概的故事,心中苦涩,却又不得不时刻埋在心里。
两人还在屋里说着话,就听见那厢小厮急匆匆的赶来,推了门,顾不得行礼,“大公子,外头来了一群乞丐,还拿着一块玉佩,”小厮面露焦急,“他们说,等到您见了玉佩,自然就明白了。”
叶如是收起帕子,“什么玉佩?”
小厮回忆了一番,“好……好像是个雕着莲花的样式,做得怪精巧了。”
叶如是张了张口,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听得卫谦之那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把拽住小厮,“那玉佩可是一整面都雕着莲花?”他的声音一时竟有些抖。
小厮也是认得他的,知道就是这人救了自家公子,也就老实回答道,“是。”
“……意舒,”他后退一步,口里喃喃,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不见了。
“歉之兄?!”叶如是大惊失色,连忙唤道,却已经是没人了。他连伞也顾不得拿,便急匆匆的出了门,小厮见状赶紧取了油纸伞追了上去。
牛二怀里抱着二丫,神情焦灼。他们这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了好几天路才到这使君城来,村里的娃儿们都两顿没吃了,饿的直哭,莫要说是孩子,就连他们这些大人也是受不了了。
他们打听了好久,这才知道城主府的位置,跟看门的说了情况,就被带到这正厅来了,牛二还是头一遭见过这般好的房子,生怕自己弄脏了人家的椅子,这才一直蹲在地上。说实在的,其实牛二也不知道仙人给的那块玉佩有没有用处,只是他到了现在也依旧还确信着仙人不会骗人罢了。
牛二等着等着,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也见过仙人使过这招,那时他原本刚还站在他牛二的铁匠铺里哩,可下一刻就出现在李阿婆房门口了。
不对,其实他牛二也没亲眼见过,是李阿婆告诉他的,李阿婆可喜欢仙人啦,比喜欢她自个儿孙子还喜欢。
牛二还神游着,就听见眼前那人颤声道,“把那玉佩给我瞧瞧……”
他赶紧依言把揣在怀里的玉佩给了这人,但随即,牛二就奇怪的看着眼前这人捧着着玉佩竟是痴了,嘴里还不住的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好像是什么舒来着。
叶如是冒着雨赶到前厅时,便看见卫谦之像是捧着珍宝似的捧着一块玉佩,口里喃喃着细细抚摸,心里便是一酸。
他强忍心中的酸涩走上前去,“怎么,”他问道,“歉之兄莫非认得这玉佩的主人?”
只见得卫谦之重重叹息一声,口里颤声道,“这是……我师弟的。”
叶如是忽的便明白了,这玉佩的主人,许就是卫谦之的心悦之人。他转身去看那蹲在地上的老实汉子,虽是个庄稼人,倒也浓眉大眼的,只是憨里憨气的,“你们是怎么得到这玉佩的?”叶如是心里嘴里苦成一片。
牛二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给两人说了个清楚,就连每日李阿婆给戴意舒送了几个鸡蛋都说的一清二楚。卫谦之听得一字不漏,而叶如是见状只能是别过头去,心窝里淌血似的。
听牛二说完始末,卫谦之的目光又落到掌心里的玉佩上,“意舒竟受了那般重的伤,”他的目光一凌,“徐子阳是怎么待他的!”似是想到了什么,卫谦之目光又是一柔,“没想到这段时间不见,他居然收了徒弟……”
他转身看向叶如是,攥紧了手里的玉佩,“见此玉佩如见其人,这上头还有我师弟的神识,”他忽的面色黯淡,“有一件事,不知可否拜托叶公子替我去做?”
“你说,我一定去做,”叶如是赶紧道。
卫谦之打自己的袖口里取出一块玉佩来,造型与他手里的相差无几,只是上头雕着的是一簇兰草。他小心的将戴意舒的玉佩收好,将自己的那块交给叶如是,“劳烦叶公子替我带他们去九华宗走一趟,我师弟既然将这玉佩留给了他们,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叶如是一惊,他原先只知道卫谦之来历不凡,却没想到竟是九华宗中人。
卫谦之眼中满是眷恋的目光,“我师弟是……刍重峰座主,戴意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