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坐在屋子里等待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暝色四合,暮色包围了整片空间的时候,程加桦还没有回来。合荼坐不住了,她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口等着,从头顶垂下来的灯泡发出的昏黄的光温柔的包围着她的全身,照亮了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她抬头望着天空,虽然没有月亮,然而空中布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人间的景象。她叹了一口气,朝着远处的路口望了望,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那里仍旧空无一人。
“你爸怕是晚上又不回来了。”她喃喃的说道,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说给蹲在身边玩耍的程晏听。
“妈,我们睡觉吧,我困了。”听见合荼说话,程晏打了个哈欠,困倦的说道。
“好吧,睡吧。”合荼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路口,无奈的站了起来,关了门口的灯,提着板凳走了进去。她哄着程晏和程霖睡着,自己合衣在床上躺了下来,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就算闭上眼,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寂静的黑夜里,摆在简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声响分明的清晰,滴答滴答的有节奏的摆动着,似乎在提醒着还未入睡的人们,时间已缓缓地从他们的身边溜过。只是人们陷在沉思中的时候,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竟是那么的迅速,似乎一刹那,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过去了,东边的天边渐渐有了光亮,原本暮色四合的周围四下里渐渐充溢着朦朦胧胧的雾般的光,从薄薄的窗帘里挤了进来,微弱的触了触合荼阖上的不停颤动的眼皮。
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说道:“天亮了。”
她竟是一夜没睡,就算这般,时间也没有抚平她心里焦躁、担忧、无助的皱襞,反而使它越来越明显了。她撑起半个身子,朝着窗外呆呆地望了一眼,准备穿衣起床。蓦的,外面的铁门轻声一响,似乎有人在试图推开它。合荼心里一凛,穿衣的动作便加快了,几乎跳到地上,朝客厅奔去。
打开门,外面霍然站着程加桦跟程加纪,只是程加桦歪着脑袋靠在程加纪的肩膀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过去了。两个人衣服凌乱,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上竟然有好几处都是累累伤痕。合荼被吓了一跳,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瞧着两个人,不知道该做什么。
“嫂子!快扶我哥进去!”程加纪叫到,一边努力地站稳来,用力地撑持着程加桦的身体,生怕他倒了下去。
“哦!好好好!”合荼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扶起他的另一边胳膊,疾步走进了客厅。
“这是怎么回事啊?”合荼急的声音里都有了哭音,“怎么好好上着班,脸上却伤成这样了?”
程加纪为难的看了合荼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只是懊丧的摇了摇头,说道:“嫂子,你好好照看着大哥吧,我先走了。”
“你站住!”合荼急忙拽住他的胳膊,焦急的问道,“你先把他变成这样的原因说了,我才放你走。”
“嫂子。”程加纪踌躇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的程加桦,又看一眼急的哭出来的了合荼,怎么也下不定决心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直到合荼求着他,甚至要给他跪下的时候,他才急忙扶住合荼的胳膊,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说道:“我跟大哥去,去,去麻将馆......”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很为难似的,但他仍旧说出来了,“碰见了要账的人,我大哥身上没钱,起了冲突,所以就——”
“去麻将馆?”合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们去麻将馆干嘛?”
程加纪知道自己这一坦白,大哥醒来之后肯定要责备他,但他现在急于要摆脱合荼,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起来,“实话跟你说吧嫂子,其实我跟大哥都没有在工作,大哥一直在带着我往麻将馆跑,每个月交给你的钱,都是他赢来的......虽然也输去了不少......”
合荼觉得心头上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棍,她呆呆地望着程加纪那张俊美又狼狈的脸,一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回想起前几次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公公声严厉色的教训,程加桦竟是都没放在心头上,他还在去赌,而且还瞒着她,骗她说他是去工作。合荼想起自己那么单纯的信任他,对他说的话竟每一个字都毫无怀疑的相信,她顿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可笑到比电视上演的小丑还更要令人发笑。
程加纪见合荼发起了呆,急忙甩脱了她的手,转身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铁门顺着惯性关上了,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把合荼从呆滞中惊醒了过来。她看看眼前,加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整间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程加桦平稳的呼吸声回响着。
“被要账的打了。”合荼望着他那张鼻青脸肿的脸,心里想到,“意思是现在债还没还清,他又去赌了,赌了不算,还拉上了加纪,竟比以前还要放肆任性,到了夜不归宿的地步。他的瘾就这么大吗?大过了对这个家的责任,大过了对曾经发下的毒誓的害怕,大过了对她和孩子们的爱?”合荼感到有点崩溃,她跌坐到床上,心慌意乱的想着要如何对待的决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她的心乱极了,到了现在,她感觉对于程加桦,自己一点威慑力跟影响力也没有了,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零,不论说什么,就算她此刻立时死在他面前,他心里也是毫无所谓的。她想起自己从搬出来之后脑海里就存在着的美好幻想,如今那幻想已经被一点一滴的打碎,现在想要寻找它的身影,竟是一丁点也找不到了,今天知道的这个消息,更是把它的影子也给敲碎了,用脚碾成了齑粉,只余着那残余的灰尘在空中飞舞着,似乎是对合荼的嘲讽。
不知不觉,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双手无措的在衣角上扭来扭去,脑子里仍旧乱麻一片,分不出个究竟来。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东边的太阳顺着山脚爬了上来,懒洋洋的瞧着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人们,把它身上火热的光芒撒向地球上的各个角落。虽然窗帘还没拉开,但是东向的窗户里已经有阳光照射了进来,在地上圈出一小片光圈,光圈里飞扬着大大小小的灰尘碎片。合荼叹了一口气,抬手擦掉已经变得冰冷的泪水,伸手用力推了推程加桦的肩膀。
程加桦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又睡下了。
合荼的唇边露出一抹冷冷的讽笑,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他。看来他并不是因为挨打而晕过去,他只是赌的太累,玩的太晚,睡着了而已。合荼站了起来,目光霎时变得凶狠起来,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啊!”程加桦吃痛,从梦里惊醒过来,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双眼睛茫然又愤怒的朝周围逡巡着。他刚刚梦见自己胡了好多把,赢了好多钱呢,是谁这么不知好歹,把他从这样的好梦里踹醒了来?他正寻找着罪魁祸首,冷不丁触到合荼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得愣住了。
“哎?”他挠了挠后脑勺,“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反应过来之后,他又变得恼怒了起来,“我累了一晚上,睡觉还不让我睡踏实,你叫我干嘛!”
“你累了一晚上?”合荼蓦的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开心喜悦的成分,满满都是嘲讽、悲苦、可怜。她定定的看着程加桦,问道,“你忙了什么累了一晚上?”
程加桦还不知道合荼已经知道了,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又躺下了,闭上眼睛说道:“你这不是白问?你还不知道我为啥忙?”
“忙着去赌,是吧?”
程加桦蓦的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合荼,半晌,他才想明白合荼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他回忆起了昨晚的事情,在赌桌上玩的正开心的他遇上了陈烨,陈烨屁股后面老是带着一堆人,他正是来这里找另一个人要账的,陡然瞧见程加桦,他欣喜欲狂,奔过来就是一顿威胁,吼着让程加桦还钱。程加桦身上哪有钱,前一天刚刚才把好不容易赢来的钱交给了合荼,今晚的赌资还是跟另一个朋友借的呢。两个人说着吵着,不知怎么地就打了起来,陈烨仗着人多,把他跟前来拉架的程加纪打了个屁滚尿流,几乎落荒而逃。想到这里,他急忙朝周围扫视了一圈,问道:“加纪呢?”
合荼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他,不答一言。
怕是加纪告诉了她。程加桦心里暗暗想到,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也就不必费心的瞒着了,都说清楚了,他也不用每个月愁着怎么搞些钱来交到她手里,好让她不要唠叨。这么一想,程加桦的心里顿时释然,他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重新躺了下来,说道:“是啊,怎么了?”
合荼幻想过无数可能,也许程加桦会急着跟她道歉,跟她保证再也不赌。也许程加桦会恼羞成怒,拼命掩饰反驳她说的话是假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现在这副样子,瞧着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躺在床上,丝毫也没有一点愧疚的样子,她心里的怒火燃烧的更加炽旺了,几乎爆发一般的喊道:“怎么了?你骗我你说你去工作,结果你还是去赌!爸打了你两次,你一次都没放在心上!你什么时候能戒掉这个毛病!赌对你来说,就是那么的重要吗!”
程加桦不耐烦的闭上眼,他抬起手想捂住耳朵,转念一想这个动作可能会让合荼更加暴怒,他可不想跟她吵架,也不想听她絮絮叨叨,他大声的咳了一声,试图压下她的声音,说道:“赌就赌了,赌怎么了?我每个月不是都给你钱了吗?”
“你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合荼气的脸通红,“我不信你光凭赌就能每个月拿回来那么多钱,你说你那些钱都是哪里来的?”
“这话你可说多了!”程加桦翻身坐起来,瞪着合荼,说道,“借来的总行了吧?你总是催我去赚钱,又嫌我没本事,我每个月给你拿钱了,你还要说我,你还要我怎么办?”
“我哪里嫌你了?”合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任凭着它在自己的脸上流淌,“我只是希望你找一个正经的工作,每个月老老实实的赚钱,我们现在搬出来了,有自己的家了,跟以前靠爸妈养着的时候不一样了,可我没说让你去赌!”
“你总是说赚钱赚钱,你知道赚钱有多辛苦吗?”程加桦不禁大为光火,“难道你觉得在外面赚钱,就是我动动手指头钱就自动来到了我的手上?你以为那么简单?”
“不然呢?”合荼瞪大眼睛,想在朦胧的泪光里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你就不行?”
“果然是妇人!”程加桦恼怒的扭过头,“你去这样赚一毛钱回来我看看!”
“你能不能别赌了!”合荼几乎求道,“你去赌,有时候是能赢到钱,但是输的更多,你忘了咱们屁股后面还欠着那么多的债,只要你好好工作,这些钱总能还清的,我们的日子总能好起来的,你就听我的一句劝行不行?”
“天天说,天天说,烦死了!”程加桦甩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越过她朝外面走去,“娘们儿就是娘们儿,哪懂得大老爷们的追求。”
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十分的绝望、无措跟愤怒。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的一颗心给撑爆了。再加上程霖被他们的争吵声吵醒,张着小嘴哇的哭了起来,这现实的噪音跟她脑中的噪音混杂在一起在她的耳边不停鼓噪着,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做些什么事将心里的这种憋闷的感觉发泄出来,做什么事?砸东西?那些东西都是花钱买的或者自己费了力气做的,她怎么舍得砸?打自己一顿?这听着有些荒谬?冲上去对着程加桦骂一顿,打他一顿?合荼苦笑,她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他身材高大,几乎顶的上两个她,说不定他还会反过来打她。合荼慌乱的在整间卧室里寻视着,蓦的看见正在费力的穿着衣服的程晏,不禁怒吼道:“我就是这么教你穿衣服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做这件衣服费了多少力气和时间!浪费了多少针线!我教你穿衣服,你就是这么穿的吗!”
幼小的程晏被母亲的怒吼吓了一大跳,她呆呆地望着母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把怒火转移到了她身上。听懂了母亲的话之后,她穿衣服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穿才好,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在原地坐着,小心翼翼地瞧着母亲的脸色再行动。
“你看你跟个木头一样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像我姐家的孩子那样懂事!”合荼一屁股坐在程晏身边,连脸上的泪都没擦掉,狠命的拽过她的身体,几乎打她似的往她身上套着衣服。程晏的胳膊被她扯得生疼,却不敢说话,只低低的垂着头,等待着母亲给自己穿好衣服以后,自己逃出去,好躲避开这场战火。
“你爸那个怂样子,你也这个怂样子,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么两个货!”合荼气极了,说的话也有点失去理智,“一个也不像我!你哭哭哭!”她扭过头对着程霖吼道,“有什么好哭的!给我闭嘴!”
程霖受了这番惊吓,便哭的更加厉害了。
合荼心里的绝望越来越甚,她的眼泪流的越发汹涌了。外间的程加桦也许是听到了她的怒斥,站在客厅里喊道:“你冲着孩子喊什么喊!把孩子给吓着了!”
合荼很想让他滚,但是这个字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是的,这个院子是他买的,每个月的钱也是他交到自己手上的,说实话,这里有哪个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呢?除了这两个孩子是从她的身体里掉下来的,还有什么东西,是她理直气壮所拥有的,可以凭借着它生出心底的一番底气而说出“滚”这个字呢?
程加桦喊完那句话,就直接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合荼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他又去赌了。瞧他这副样子,也许觉得自己现在知道了,他也就没必要做一些掩饰,离公公家又远,公公也管不着他,他就可以放肆的任性而为了。合荼给程晏穿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虚空,在脑海里盘算着可以挽回的方法,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来一个确切的能真实有用的办法。她想起芳荷,心想也许跟她商量一下,两个人一起相劝着,能让他们回头,不再去赌。这个想法为她脑中的凌乱指出了一条路,她的心暂时平定了下来,急忙低头对程晏说道:“你看好弟弟,我去找你婶子。”
程晏还没从母亲的震怒中回过头来,听见母亲说话,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目送着母亲出门之后,她转身抓住还在啼哭着的程霖的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哄道:“乖,乖,不哭了,不哭了,你笑一个,笑一个有糖糖吃。”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似乎那里面真的有糖果似的。但其实她长了这几岁,自己何曾吃到过糖果,那糖果的样子和美味,只不过是她凭借着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印象幻想出来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