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礼仪式到来的那天,病之君与往常一样,仍旧是在宅邸的后庭院里的空房里藏身。他可以听到外面传来密集的鼓点声,那一定是仪式上的召唤礼。
病之君摸摸胸口,皮肉已经完全愈合,伤势复原,他早就可以选择离开了。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原因,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心中的声音在告诉他,等到夏以珩的成年礼仪式结束后,至少要和他道别一声,那样做会显得礼貌一些。
病之君就那样安静的等待着,不眠不休,直到门外的日光变成了夕阳,最后映上了皎洁的月色,一切都归于平静,鼓声消失,他察觉到人的气息在一点点减少。
那些来参加仪式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病之君面露疑虑,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走到门旁,经过再三的内心挣扎,他将面前的纸门“刷”的一声拉开。
庭院里的流水潺潺。
夏以珩穿着比平时要华丽好几倍的法服站在池塘边,正在喂池里的金鱼吃面包屑。他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于是抬起头,视线稍微往前方移一点,便看见了病之君。
他本应该责备病之君不该这么莽撞的打开纸门,身上的气味儿外流的话,就会令他人发现病之君的存在。
可是他没有。
就只是那样静静的站着,对病之君微笑,表情中掺杂着疲惫。
病之君的目光也瞬间柔和下来,语气里俨然泄露关切的担忧:“你的式神呢?”
沉默了五秒钟。
“那个嘛……”夏以珩好半天才开口,却是以一副毫无所谓的态度来讲出非常遗憾的事情,“我大概是个天煞孤星、命中犯凶字的继承人。”
“没有等来式神吗?”
“嗯。”
病之君一怔,他从来就不会说安慰的话,就算此刻很想说些什么好听的,但说出口的只有一句,“真逊……”
夏以珩没有在意,嘿嘿笑了几声,挠了挠鼻尖,“别这么说嘛,好歹我也还是继承人,不会因为没有式神就被免职的。只不过……”
“什么?”
“你还是要离开吗?”夏以珩的语气里有隐隐的失落,“其实,我还以为你今天早就会走掉,你每天看上去都心不在焉的,一定是有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吧?”
病之君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下头,“晚几天的话,也没什么关系,不必现在就离开。”
夏以珩有些惊愕的抬起眼,不太敢相信他会这么说。于是释然的笑了,他弯过双眼,“那你可以先留在我身边吗?”
病之君挑起一边的眉,“我可不会当个代替品来做你的式神。”
“当然不是。”夏以珩急忙挥挥手,“式神与主人之间的关系是早就被注定好了的,你一定有属于你的主人,我只是希望你能留在这里而已,而且……有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病之君看他一眼,示意他讲下去。
“我想和你做一个约定。”
“然后呢?”
“未来我的子孙出生后,你一定要成为他的式神,就让诅咒在他那一代结束吧。”
病之君起初愣了愣,他不明白夏以珩话的那份确定究竟从何而来,更不懂自己的未来为什么会被他来决定。
然而面对那份温和的微笑,病之君总是狠不下心来。
就像是椿霏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无条件的遵从一样。
所以病之君无奈的深深叹气,“为什么是我?你又不知道你的子孙会不会也像你一样是天煞孤星,说不定他的式神另有其人。”
“是你。”夏以珩朝他伸出手,表情难得的认真而坚定,“我知道的,那孩子的式神一定是你,替我去守护他,是你的话,绝对可以做得到。”
病之君只觉得很麻烦,他才不想去守护谁,可是他没办法拒绝夏以珩伸向自己的手,尽管迟疑了很久,他最终还是将夏以珩的手握在了掌心。
夏以珩笑着,那笑意却蕴藏了过多的悲伤。
究竟是为了什么,病之君选择停下脚步,留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
病之君在当时完全不懂自己的做法,他只是觉得来得及,寻找化解的方式还来得及,先暂时留在这里,完成一个人类的心愿也算是一件善事。
然而他能为夏以珩做些什么呢?
只是默默的在夏以珩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一切而已。雨天,晴天,雪天,乌云密布时,异常寒冷时,病之君总是会做到在他的身边,在他一转头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地方。
当他和艾莎进行毫无意义的争吵时,病之君会“体贴”的为他记录败北次数。
当他和小孩子们炫耀自己的火焰技巧时,病之君会依靠在一旁的树下利用能力来制造出合适的风向,吹向他那里,让他的火焰燃烧的更高一些。
时间就这样从眼前飞速的晃过去,一日连接一日,一年又复一年,已经忘记了过去了多久,病之君安静的看着,陪伴着,为了曾经点头答应约定的自己。
病之君看到他娶了一位身为异乡来客的女子,看到他为了那个女子与家族反目成仇,看到艾莎流下了失望与遗憾的眼泪,看到他唯一的儿子降生。
只是他不再自由了。
他再不被允许踏出宅邸的大门,为的就是不准他与异乡女子相见。
病之君无法体会他迷恋上一个异乡人的心情,更无法体会他为何要亲手斩断自己未来的道路。身为继承人,他本可以拥有充满辉煌的人生。如果他选择艾莎的话,结局也一定不会如此凄惨。
他将参加神祭的资格拱手让人,他渐渐变得散漫而慵懒,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不再能带给他乐趣。
可是病之君知道,他不后悔。当年的少年已经成了青年,而青年很快就变成了中年,最终成了老年。
老年的他可以用处境凄惨来形容。孩子从不听从他的安排,对他的态度也非常冷漠。
因生母是异乡人的缘故,那个孩子在童年时期备受同族人的排挤。大概这也是他怨恨着父亲的原因。
十八岁那年,他在成年礼仪式上等来了他的式神。
而他则是将自己的灵魂彻底交由式神管理与支配,对他的式神信任到了极点。
“这大概也是诅咒吧。”老年的夏以珩曾感慨一般的为此事叹气,可实际上,却完全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态度,“他长大了,有他的想法。他不像我顾虑那么多。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定数的,病之君。”
病之君并不是夏以珩的式神,但却充当着式神的职责。多年来,他一直压抑着气息,以此才没被别的人发觉。
如果时间能这样停止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夏以珩孤老的最后岁月里,病之君内心灰暗的想着,陪他到最后吧,至少别让他在死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
可惜那个孩子的死讯传来。
他惨死,连尸身都找不到了。夏以珩在那之后不出十天,很快便病重了。
临终之前,夏以珩的床榻前并未有过多的亲朋前来探望。艾莎在十几年前便离世了,家族的其他人又对夏以珩恨之入骨,怨恨他抹黑了家族颜面。
唯独夏以珩尚且年幼的孙子整日陪伴在床前,他因父亲的死而伤心不已,趴在夏以珩的床边沉沉睡着,眼角旁还染着泪痕。
病之君在这时现出身形,跪坐在夏以珩的被褥旁,凝视着那张苍老的面容问道:“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夏以珩夹杂着苦笑,看着睡在身侧的孙子的脸,他抬起枯树一般的手掌去抚了抚,并未回答病之君,而是反问他,“你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病之君皱深了眉心,冷漠的摇摇头。
“是吗……”夏以珩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连目光也开始涣散,“那真是可惜啊。”
在那时,病之君完全不知那个问题便是夏以珩最后的心愿,所以他只能看到夏以珩带有一丝遗憾的闭上了双眼。
窗外下起了雪,病之君转过头,眼里映着白茫茫的一片。他没有感到悲伤,可是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夏以珩一起带走了。
他能做的只有去完成约定,在约定之日到来之前,他将自己封印在回了病毒深渊之中。
只是夏以珩已经死去了那么多年,病之君还是不懂那句话中的含义。
【你有想要守护的东西的吗?】
那个时候,夏以珩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问出这句话的呢?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回去的话,病之君一定要去问他,“想要守护的东西……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像我这样……能够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