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飞入厅,果见许久未现的长梧神君正端坐于椅上,以万年不变之神姿,低头品着茗,我不禁很想很想去讨一杯尝尝,这到底是什么神仙茶水,这样好喝,一刻不离手。
神君低着他那颗俊美的头颅,我只能瞧见莹白的额头,希腊诸神一样挺直的鼻梁,流畅的下颚,流瀑而下的墨发,暗紫色宽袍裹着的秀拔身姿,还有那一双静静端着茶杯,比女人还美的手,却唯独瞧不见那双惊心动魄的眼。
但瞧不见也挺好的,瞧见了我心里不免要怪模怪样的惶然紧张。他许久不说话,我也丝毫不着急,像个老道的鉴赏家看着一副传世名作一般,只细细的端详,便心满意足。
突然,他放下了茶盏,抬起了头,望向了我,快要对上他灰黑色的眸子的瞬间,我下意识的撇开眼去,不敢直视。余光之中,只觉得他眉头微微一皱,现出了一种疑惑的神情,
“你……”他欲言又止。
我顿感奇怪,赶紧转回了眼,急急道,
“卑职在,尊上有何示下?”
“你的脸……”他又说了一句,欲言又止。
“什么?尊上说什么,卑职愚昧,还望明示。”
紫光一闪,他忽地飘至我跟前,一张俊脸只冲我面门而来,灰黑色的眸子万花筒一般瞧着我的脸。
我被瞧得仙心难稳,天雷轰轰,眼前开始犯晕,这是闹得哪出?不会吧,神仙难不成都这样直接?在仙界,有没有保护女仙的性骚扰条例?我要不要喊上一声显出些闺秀气?可要是吓走了他怎生好?这样的机会概率是不是等同于小妖吃上唐僧肉?跟上司亲昵会不会触犯天规?仙僚们要是认为我勾引神君以求上位往后如何做仙?……
无数的念头在我脑里嗡嗡作响,我觉得有点腿软了。而后,他伸出手指摸上我的脸,一个有些熟悉的触感,温厚的,笃定的,丝毫不冰凉,是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出来。
我轻轻闭上了眼,嘴唇像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着。
然而,那根手指先轻轻一刮,再往回一抹,又搓了几下,就撤去了。
“你涂的是什么?红腻腻的?胭脂花吗?怎么涂得这样飞,远看我还当是你遭了什么劫难,嘴裂得这样大。”神君瞧了瞧自己那根手指头,嘴角嫌弃的微微一撇。
我顿时杏眼圆瞪,也不晓得现在的念力够否造个深洞?可以的话,我真想立即!马上!rightnow!!造一个,利索的滚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好不容易得了窍门造出了胭脂膏,居然给涂歪了!我的仙脸丢了个精光!
这厢,我脸上正青红皂白,赤橙黄绿的尴尬出了染坊,那厢,神君早已碧海天晴,复又坐下,端起茶盏,开口问道,
“陶仙,本君且问你,你在世时,年芳几许?”
“啊,这个,卑职刚刚过了四十不惑。”我低着头作蚊子哼哼。
刚刚这一番崩坏,紧着就跟上这样敏感的问题,今天是犯了什么冲。
“四十?是不是也算上了一点年纪?”
靠!飞了仙居然还要接受这种涤荡灵魂的拷问?!
“嗯,按照常理也算是的。不过,现时的人寿元比较长一点了,区区四十岁,按照联合国定义也还可算得大好青年。”我又作蚊子哼哼。
神君好像对于不重要的信息一向超然不闻,他紧着又问,
“学业,前途可算顺遂,是否已结姻缘?”
再靠!今天这是过大年吗?七大姑八大姨上了神君身?怎么这些问题听着如此耳熟能详,再接下去不会就要打听有否置办房屋,薪水几何,良田几亩了吧。
“学业尚不错,工作也还顺遂,尚未…婚配……”蚊子行将要死,哼也哼不动了。
“这个年纪,还尚未婚配吗?”神君若有所思,本仙的一颗丸子发髻猛的竖了竖,几欲冲天。
“应该也无妨吧。”神君好似自言自语。然后,凭空抓住几册纸,置于几上,对着我道,
“这几册,是我司的命格,你且拿了看看。”
嗯?命格?什么鬼?我狐疑的躬身上前领了,退下翻开一册。
“张献,男命,十八登科,二十八出仕,三十二娶妻,同年生子,次年再一子,中康。七十卒。”
这就是命格?怎么跟我以前在网上看得不太一样,没有什么难懂的八字,也无什么五行称骨,七杀天孤的。倒像最寻常的简介一样,直白易懂。
我又翻开一册,“李娇蕊,女命,四岁丧母,五岁丧父,十岁入夫家,十六成婚,终身无出,八十九卒,大贵。”
类似这样的命格我又看了七八册,多是有好有坏,命好些的要么富足但却少子,或者多子辛劳命却也长,命差些的也无非财少命短,种种都是世间平常。只有两册,却有古怪。一册写着“启天明,男命,三岁开蒙,入学,终身未登科,致死苦学,八十九卒,善终。”另一册写着“李双燕,女命,十岁恋,终身未果,致死不忘,一百零六岁卒,善终。”
神君一直端坐着不出声,待我合上最后一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
“如何?”
“嗯……”我略一思索,直觉告诉我,这应该算面试,给我一些案例,让我分析以查能力。
“尊上,这些是我们司理处造的册吗?”
“正是。”
“造册后呢?这些命格如何降入轮回?”
“这些你暂且无需细问,日后自然分晓,此刻你只需告诉本君,这些命格中,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自然是有的。”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面对有些太过明显的答案,不需要多加扭捏,老板虽然也要伺候好,但工作看得主要还是能力吧,不用刻意扮成个傻子。
“就是这两册。”我捡出刚才觉得古怪的,递了上去。
神君淡淡瞄了一眼,并不翻看,也不做声,脸上颜色不知怎的暗了一暗。
“何处不妥?”半晌,他开口问道。
我虽觉他脸色不好略感不妙,但已然骑虎难下,只好照实答道,
“这两册命格造得太单一,不太真实。”
“哦?为何?”
“卑职活了四十年虽不长寿,却也算经过些人事,有些见识,但凡俗命,总有个好好坏坏,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这两册命格造得一个苦学不得,一个痴情不忘,虽然听着可叹,却着实不真。
如若一人,走一条路,明知前方无路,却还硬走,中间竟毫无转还,这又怎生可能。就算一心向学,痴情难忘,总也有个日子等着去过,吃饭穿衣,种田采买,种种琐事总得消磨,又怎会一心求果?转回来说,就算有此等坚志之人,却略遭挫折,那必郁结难解,不是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就是成疯成魔,又怎会这样寿长,且得善终?此乃卑职愚见,望不污尊耳。”
神君良久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有所思。我不知所以,也只好从旁垂首而立。
“这两册,乃本君所造。”突然,他开了口。
我低着头仿佛吞了一条苦瓜,不会吧,今天点背,出丑也就罢了,还当面指摘了上司,如此锋芒毕露,比扫到照片那回还倒霉三分。
“这…可能…也许”我支支吾吾得不知如何是好。
“从明日起,你就去十一层左起第九间,将所有命格册清理一番,觉有不妥处,你自行更改。要求就只一条,必使主命者善终。改完了即送陆判处,无需再与我看。”神君冷冷的抛下这一句,又一次在我毫无防备之间,消遁无形了。
我呆立了好一会,垂头丧气的飞至十一层,左起寻到第九间,果然就是前段时间我不得近身的二中之一,如今已然撤去了仙障。推开了门,屋子中等大小,中圆四方,挤挤挨挨塞满了册子,没个十万册,也有大几万,我滴个神君啊,真真是天将降大任必先赐其小鞋啊!仰天长叹,我一个纵身,扑倒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