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女不婚 修
作者:江上匪      更新:2019-07-29 06:54      字数:5929

“女将军牧青斐,回京了!”

“道听途说吧?牧青斐统领玄羽军驻守西廊,圣上念其是女儿身,赠茱萸钗,特许她两年回京探亲一次。去年她刚走,怎可能今年又回来。”

“真的!没从大道过,从西市穿过去了。只有玄羽军盔甲上有狼牙令,不少人见着了,怎可能认错。”

“这......牧将军紧急回京,难道是西廊有变?”

“不像,也没见玄羽军进宫,好像往牧府去了。”

西市向来不热闹,所以当这一小支玄羽军出现时,围观群众三三两两,短时间没闹出太大动静。往常玄羽军回京,大纛旗作前锋,一千铁骑,三千步兵,银色盔甲如白龙般涌过街道,脚步声与马蹄声整齐划一,庄严肃穆。两旁是人山人海,只为一睹常胜玄羽军的气势,以及南易国唯一一位女将军——牧青斐的风采。

可今日,牧青斐希望动静越小越好。

玉手轻轻拨开了马车上的窗帘,朱唇微启:“长空?”

声音像深山之中鹧鸪啼叫,幽静旷远,又独有一份冷静。

马车前,李长空听到这一声喊,立刻小跑到了窗口:“末将在。”

牧青斐:“交代你的事,都记好了吗?”

李长空的表情顿时五颜六色,为难道:“末将恐怕难以胜任。”

李长空跟了她八年,端过土匪窝,斩过进犯边陲的贼寇,舔着刀口从无二话。牧青斐要他领二十死骑破城时,他也从未说过一个“难”字,如今居然敢说难以胜任了?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我要是回不去,玄羽军就此解散。”

牧青斐不轻不重抛下惊雷。

李长空有苦难说:“将军,您父亲是当朝翰林学士,而我就是因为嘴笨入不了仕才沦为一介武夫。您要我跟牧大人打嘴仗,不是以卵击石吗?”

牧青斐见他乱了阵脚,没再苛责,故意放缓了声音徐徐诱之:“别担心,你就按先前我教你的说。我们这次准备相当充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耗不了一半力气,他准会妥协。”

西市都过去了,再过两条街就到牧府,临到阵前,自然没有退兵的道理。李长空只好道:“末将定当全力以赴。”

牧青斐满意地点点头:“记得我们这次回来的目的么?”

“记得。”

“是什么?”

“尽全力说服牧府上下放弃向将军催婚,让自由之身重回保家卫国的壮丽事业之中!”

“很好!”

牧青斐赞许地打了个响指。两人隔着窗户,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坚定的眼神。

牧府在西市尽头后一条街,每当她回来,那条街必然堵得水泄不通,牧衍之与卢氏领着牧府上下笑脸盈盈侯在尽头。

今天有些蹊跷。

虽说此次回京动静不大,但一月前她早早派了信回家,爹娘也该知道她回京的日子,况且,还是他们让她回的。

牧青斐本来打算再跟长空密谋一二,发现弟兄们的脚步轻了些许,正待要训斥,抬头一看,也跟着被这气氛冻住了。

牧府门口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敞着个大门,风往外刮着府里飘出的落叶,何其凄凉。

“这......”李长空愣了下,低声道,“将军,来者不善。”

牧青斐盯着红漆门看了半晌,饶有兴致地轻笑了一声,随即放下了帘子,喝道:“停轿!”

马车停在了牧府门口。

李长空搬出十万年用一次的车凳,放在马车旁,随即用跟世家大小姐说话的语气,开始他今天的任务:“将军,我们到了。”

牧青斐掀开了帘子。

她未着戎装,绿罗裙之上罩蝉翼般的白纱,茱萸钗、水晶耳坠,唇点粉桃,凤眼顾盼神飞。白靴踩着车凳下了马车,身形虽不似蒲柳柔美婀娜,另有一番清雅灵气,见之忘俗。

哪还有半点冲锋陷阵的凶狠样,像足了官家小姐!

可她出来后再一细看,牧府当真没留人替她接风洗尘,面上的好脾气渐渐褪了,裙摆一掀直接从轿子上跳了下来,落在车凳旁,笑得面如罗刹。

“用不着这东西,收了。”

李长空憋了半天,小声提醒她:“将军,我们先前就是这样练习的,您说等老爷见着你苦心训练的温柔恬静的一面后,自然会放松警惕。”

......

牧青斐忍着没请他吃拳头,咬牙切齿道:“老子......人家就是温柔恬静,秀外慧中,兰心蕙质。”

说完她憋着恶心,又加了个语气词:“讨厌。”

众将士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牧青斐冷眼扫了过去:“谁再出声,罚俸十文。”

众将士瞬间安静了。

牧青斐满意地点了点头,背起手大步向前。走两步意识到不对,忙调整了步子,两手交握置于前腹,莲步走在了前头。

李长空落后一步,被几个将士拦了下来,小声问:“副将,你怎么总能憋住不笑,可有秘诀?”

李长空淡定道:“等你这个月的俸禄跟我一样被罚光,你就悟了。”

将士:“......”

牧青斐这一趟回来,何其不情不愿情非得已。

一个月前她还舒舒服服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策马奔腾,兴致来时射它两只野狼,躺在河边看夕阳落进青草堆里,享受京城没有的安静。

结果圣上的十万里加急快马就来了。

牧青斐以为又有什么战事发生,歇了没几日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随时能披挂上阵。打开书信一看,险些晕在帐中。

他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逼圣上送了封催婚信过来,令她即刻回京。

帐中本来挤满了急诏来的二十几个将士,听完这信,当即笑得东倒西歪。

牧青斐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要不是因为这信上有玉玺印,她早撕了。“圣旨”在前,她只好把军中事务交代下去,领着李长空和三十几个弟兄回京。

走之前,玄羽军两万将士不约而同高歌《牧神曲》,回荡在西廊之上,等待他们的战神归来。

她牧青斐是属于风的,这辈子活到头也不会只属于某个人、某间屋子、某段柴米油盐。

想到这儿,她赶紧伸手揉了揉眉头,把这些心事通通藏起来。

今天将是她二十四年来打得最硬的一场仗,只许胜,不许败!

跨过门槛是浮花照壁,雕着牧衍之喜欢的八骏图。照壁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庭院坐拥假山流水,一侧植百花,西府海棠、十八学士、睡火莲,株株名贵稀奇。

牧青斐没有心思研究她爹的花种得如何,她只看见了有两道红线,径直从照壁之后拉扯向前,延伸向了前厅。

红线上绑着数十张红笺,写着她熟悉的字迹。

牧青斐钻进了红线之中,取下了其中一张。

“第一问:父母在,不远游,可对?”

牧青斐握在手里,面容坚毅:“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青斐是为天下安定而‘远游’,每两年必返京探亲,此问不对。”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取下第二张。

“第二问:孝子事亲,不可使其亲有冷淡心,烦恼心,惊怖心,愁闷心,难言心,愧恨心,可对?”

牧青斐皱起眉头:“大孝终身慕父母,青斐敬重爹娘,也舍不得爹娘烦闷惊怖,此问对。”

“第三问:自古忠孝难两全,孝字为后,可对?”

牧青斐哑然。

她爹这是在拷问她呢。

牧府人丁单薄,牧衍之与卢氏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只生了牧青斐一个女儿,恨不得含在嘴里宠着。哪想到书香门第居然教出个舞枪弄棒的,偏要去塞外要么沙石遍地走、要么草比牛羊高的地方,参军报国。打又舍不得打,只能由着她放肆了八年。这八年好比火上煎熬,不知梦过几次女儿战死沙场,哪回见着女儿都想把她锁家里,好教白发少长几根。

牧青斐自然看在眼里,多少话只能藏在一句“女儿想你们”里。此时被牧衍之这样直白地拷问,方才的气势汹汹瞬间偃旗息鼓,一颗心直往冰里头坠。

忠在前,抑或是孝在前,本就是千古难题,她哪敢将它们放在秤砣上作比较,真要分出轻重,伤的还是她自己的心。

她叹了口气,去揭第四张,待看过后,瞬间阴转晴天笑了起来。

“第四问:爹爹晨起错剪了半边胡须,置之不理恐仪容不整,便剪了另半边,可对?”

“对是对了,但为何会错手剪去半边?”

她笑了半天,迫不及待去翻第五张,看看她爹会不会给她留了张画。不过第五张不是画,是她爹写的《莫生气》,诗尾注明让她念三遍。

牧青斐恭恭敬敬念了三遍,念得凤眼也笑弯了,被催婚回京的抑郁也暂时搁在了脑后。她知道她爹这是在哄她放下警惕,奈何她越往后看,对爹娘的思念便重上一分,又见着第六、第七、第十几张红笺,皆留着爹娘这一年鸡毛蒜皮的开心事,把她看得眼眶湿润,神鬼不怕的牧青斐也险些要落下热泪。

她跟着红笺一步步迈向前,最后一步临阶而立,正厅紧闭的门开了。她爹携着牧府上下侯在门口,脸上的笑都快要咧到耳边了。

她爹又老了一些,这些年愈加明显。白发添了二三缕,就连牙齿也不再牢固,没了颗虎牙,笑起来能穿风。重要的是,他那缕胡子果真剪得露出了下巴,看得牧青斐心头一酸。

她从小拽那胡子到大,还从未见过他爹不长胡子的模样。

视线愈加模糊,她再不顾仪态,三步并作两步走朝她爹扑了过去,喊出了声:“爹,女儿想您。”

牧衍之被女儿抱得满怀,笑声又欢快了几分:“让爹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天仙啊?”

牧青斐噗呲一声笑了,抬起头来,拿手去蹭她爹的下巴,摸得一手胡子渣:“您真剪得一点都没了啊?”

牧衍之瞪圆了眼睛,一边牵过牧青斐往里头走:“我就是剪坏了一角,你娘倒好,非说要怀念怀念我年轻的模样,死乞白赖让我把胡子全剪了,还是她自己动的手。剪完将那剪子一扔,看了几眼,居然嫌弃得要把地上的胡子给我贴回去!”

还真像她娘会做的事。牧青斐笑得眼角出了泪,抬手拭去,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其他时候绝对听不着的娇气:“娘亲去了哪儿?”

牧衍之:“说去买你爱吃的零嘴,都去半天了也不回来,肯定又被哪个脂粉店老板忽悠去了。一个胭脂,还分什么橙红、杏红、玫瑰红,不都一个样?”

“爹这就不懂了,当然不一样。”牧青斐搀着他坐下,有理有据道,“这些颜色,分别便是好看、更好看、十分好看。”

牧衍之开口大笑,伸手就要抚他的胡子,摸了一手空,只好尴尬地撑在了椅子上,嘴上道:“你啊,就会拍你娘的马屁,什么时候也多说说爹爹的好。”

牧青斐抿着嘴笑,伸手又在他胡子渣上捋了一把,道:“爹年轻的时候原来长这般英俊潇洒,难怪能娶到我好看、更好看、十分好看的娘亲。”

说完这句,她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哪壶不该提哪壶!

牧衍之好像并未听出端倪,只顾摆手:“够了够了,说半天还是在夸你娘。”

父女俩坐在一处,吃着鲜果小点心,说些家常话。

牧衍之在门口挂了一堆红笺,就为了哄他女儿高兴。可人既然回来了,就算拐它个山重水复,正事还是得说道说道。他吹了吹热茶,先开了口:“说吧,一路上没少编排你爹吧?有什么怨气,尽管说。”

一直跟在牧青斐身后的李长空立刻绷直了身子。

轮到他上阵了!

牧青斐本准备了一些漂亮说辞,此时都丢了,给她爹剥了他爱吃的葡萄,转而提了其他:“爹,上回回来您同我说的那些话,回西廊后我想了很久,士别三日,您得对我刮目相待了。”

牧衍之狐疑道:“说说,你都有什么感悟?”

“您说,女儿一介女流,总与男子称兄道弟,是为不雅。身为牧家女儿,应当要学得琴棋书画,懂女红,背《女四书》,否则等今后辞官回京,再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嗯,不错,是这个理。”

“所以女儿这一年快马加鞭,把您提的这些都学了。”

“这,这么快?”

牧青斐轻轻偏过头,朝李长空转了转眼睛。

李长空接到暗示,连忙回话:“回牧大人,将军这一年忽然对世家小姐的生活有了兴趣。军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放了梳妆台,现下小姐们喜爱的胭脂水粉、衣裙鞋袜应有尽有,将军下了校场,便爱换上便服,写写字抚抚琴绣绣花。”

说完他自己嘴角都抽搐了。玄羽营自打有了这间军帐,弟兄们日子就不大好过。人人都说战神牧将军,下了校场进了军帐就成了美娇娘,听得心动不已。想尽办法混进军帐,见着牧青斐那曼妙的身姿,色心刚起,□□就抵在了喉咙上,接着就看到了她那张胭脂都盖不住的冷脸,什么邪火都灭了。随后几天都做这样的噩梦,以至于半道见着女人的背影,都能吓得从马上跌下来。

牧青斐白天要上校场、忙军务,晚上得钻研“小姐生活”,将军与小姐两重身份切换得愈加得心应手,还能两不耽误,实在让人佩服。

牧衍之听得一喜。他就怕女儿真把自己当成带把的了,那可得了?

“有兴趣就好,有兴趣就好!女儿还爱绣花?”

李长空道:“将军的刺绣,在十里八乡现在也有些名气了,不少人慕名来玄羽营请教。”

牧衍之抚须:“好!我晋国男子择妻,女红是少不了的条件。你母亲正愁没能好好教你刺绣缝针,还好你心灵手巧,她也总算能放心了。”

李长空心想,牧大人要是知道将军怎么学的刺绣,估计就笑不出来了。那天他们抓着个十恶不赦的山匪,大男子一个居然用得一手好针线。行刑前一个月被将军用鞭子逼着他教女红,美其名曰替他积阴德。临死前一天山匪都没有安宁,行刑的时候那叫一个死不瞑目。

任谁都想不明白,将军她明明不喜欢这些,干嘛这么折腾自己?

牧青斐嗤笑一声,说这招叫远交近攻。

“我爹一直希望我过寻常女子的生活。如今我在军中举足轻重,他不能直接让皇上辞了我的官,所以才想尽办法挑我的刺,好让我心生退意。一味忤逆他,一为不孝二为愚笨,倒不如先遂了他部分意,稳住他。待真有冤家上门,我挨个打回去,我爹也不会猜到是我在搞鬼。”

李长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将军太可怕!

提了择妻,牧衍之总算把这次把牧青斐叫回来的目的交代了。没错,他跟圣上要了三个月期限,只要能给牧青斐找得如意郎君,圣上不为难,牧青斐下半生有了托付,他跟卢氏也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一举三得!

牧青斐暗自叹了口气。

就知道他爹这次要下狠手。

不过她早有准备:“女儿也是羡慕父亲母亲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小日子,可惜没能有这般好的缘分。我本有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听这话,女儿是春心萌动了!牧衍之高兴道:“哪家公子?”

自然没有这人。牧青斐早编好了故事:“他家财万贯,却不爱金山爱绿水,时常云游天下,一去便是一年半载。途中趣事横生,有一回被盗走万两黄金,他还能壮着胆子凭一张嘴讨吃食,安然无恙回城......”

李长空不时帮腔两声,增加故事可信度,听得牧衍之眉头皱了起来。

听起来,怎么好像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子?

牧衍之斟酌了片刻,谨慎问道:“女儿啊,你说的这位公子如此潇洒自在,家中可有父母亲?”

牧青斐就等他问这句话,却故意不往她爹暗示的方向想:“父母健在,但这事只是女儿一厢情愿,没敢说出口。”

这重点哪是一厢情愿,重点是那可能是个不孝子啊女儿!

牧青斐不知道?牧青斐当然知道,她就是要拿这么个人搪塞他爹,说不定他一心疼,就不催婚了。

牧衍之沉默了,牧青斐也不急,就等着他来劝。实在劝不动,又心疼,还不如放她回西廊,让她继续戎马生涯。

谁料牧衍之思虑半天后,竟然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鸿安钱庄的大少爷,秦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