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四下墨黑色,百虫窸窣,比子夜还要暗上几分。
鸡还在棚里打瞌睡。
牧府一处小院子,却早早醒了。
牧青斐着一身白色窄袖衫,背着手在灯笼之下踱步,精神奕奕。
“兵者,经之以五事,是哪五事?”她问。
屋檐外的小院子,三十几个士兵正扎着马步在操练。除去上衣后,古铜色精壮的身子爬满了大汗,在灯笼下闪着晶莹的光。队列齐整,招式步步生风,还能抽出精力回牧青斐的话,异口同声道:“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很好。”牧青斐停了下来,朝队列而去,“暂离玄羽营三月,你们别以为捡着空子就能偷懒不训练。就你们这豆腐做的身子,还不愿勤加练习,三月后,怕就剩一滩豆渣回西廊。”
话音刚落,她突然便屈膝攻向其中一个士兵,脚下施力。那士兵正抬脚侧踢出去,被牧青斐攻这一下,重心不稳,立马就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众人不约而同大笑。
“笑什么笑!你们难道就厉害几分?”牧青斐瞪他们一眼。那士兵摔得灰头土脸,赶紧起身站回了队列,可嘴角也没憋住笑。
牧青斐将手从背上放了下来,转了转手腕:“我看你们就是欠收拾!”
说罢她抬手袭向最近的士兵。
那人眼见着牧青斐的手朝自己胳膊袭来,正待要绞住她的手肘,攻她腰侧与腹部,谁想那手突然跟蛇一般滑开了,圈过他的手臂,借力顶住他的肩部,整个人被抡了半圈直接丢了出去。
“好!”众人干脆围成了圈,看起牧青斐训人来。
她背手站在圈中:“人在神不在,战场之上生死一瞬,小命可就没了。”
“不怕,敌人阵中没有牧青斐!”
有人趁机拍马屁。
牧青斐凤眸微转:“刚才那话谁说的?”
下一刻李长空就被推了出来,声音喊道:“副将说的!”
李长空气得满脸通红:“哪个兔崽子诬陷我!”
“来都来了,干脆过两招,松松筋骨!”牧青斐兴致来了,管他是不是被诬陷,起势打了过去。
李长空慌忙接了两招,正待要说几句求饶的话,空中飞来两根棍子。
两人一人一根接在了手中。
众人叫道:“上兵器打,这才过瘾!”
李长空怒道:“你们等着,我挨的打,早晚原原本本还给你们这些兔崽子!”
牧青斐挑起棍子直袭他下盘:“废话忒多!”
两人有来有往打得不亦乐乎。
半个时辰后,李长空整个趴在了地上,气喘吁吁。众人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要知道,副将可是替他们挡了一早上的棍子啊!
牧青斐见他们不成器的样子,正待要说些什么,眼角扫到了屋檐一角。
她爹正倚着墙站着,由侍女搀扶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爹,怎么起这么早?”她随手擦了汗,赶紧跑过去。
靠近了一细看,牧衍之满脸苍白,发丝散乱,两眼皆浑浊不堪。
牧青斐颇为心疼:“爹,您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天气凉吹着了?别在外头站着了,快进去休息吧,我这就去叫大夫。”
她爹张开干裂的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缓缓道:“你要是大晚上被人吵醒睡不着觉,你也会变成这样。”
牧青斐:“......”
士兵们听到了牧衍之这句话,抓住机会喊道:“牧大人,扰您休息,我们明天一定小声点!”
牧青斐黑了一张脸,手一挥道:“没明天了,以后卯时未尽,不准起床。”
“是!”众人得了她这句,欢天喜地散去了。
“爹,时候还早,您再去睡一会儿吧?”牧青斐有些愧疚。往常回来,顶多住上十日,歇歇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次突然被召回,还得长住上三月,想想就手痒,就按军营的作息来了。一时半会真没想到会吵着她爹娘。
牧衍之叹了口气:“睡什么睡,一会儿你就得进宫面圣了。瞧瞧你,弄得全身是汗,赶紧去收拾收拾,别误了时辰。”
天亮时,牧青斐总算换了身干净衣衫来了正厅。
牧衍之跟卢氏两人冷冷清清吃饭习惯了,抬头见女儿着一身白缎水蓝纱裙,笑盈盈朝他们走来,心中不禁又涌起暖流。
世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与早上起来能在饭桌上见到女儿作比较,完全不值一提。
牧青斐请了安,见一桌漂亮菜色,笑弯了眼睛:“玲珑水晶饺,杏仁胡麻粥,桂花茶饼,荷花酥,蝴蝶面,好丰盛的早膳!在西廊吃了一年的粗饼鲜粥,舌头都快要尝不出味了。”
她坐下,夹起块荷花酥咬了一口,赞叹道:“酥脆香甜,甜而不腻,好吃!”
卢氏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慢慢吃,别噎着,尝尝这百花茶,配荷花饼刚好。”
“当然好吃了。”牧衍之舀了碗粥,“你娘忙活了一早上,亲自下厨给你做的。你爹多久没吃她做的点心了,还是沾你的光。”
边说着,他又替卢氏舀了一碗。
“娘亲疼我。”牧青斐加了颗水晶饺到她娘碗里,“借花献佛,娘亲多吃些,您最近又瘦了。”
卢氏筷子已经伸了出去,忙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我就说我瘦了,芳兰她们老念念叨叨说我又福气了几分,我肉也不敢多吃两块。”
牧衍之插了一句:“人三十几的姑娘,你都年近不惑了,还跟人比胖瘦美丑。”
“你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卢氏把筷子放下来,“人三十几你叫她姑娘,怎么我就不能叫姑娘了?”
牧衍之笑了起来,上上下下细看自己的媳妇儿,指了指牧青斐:“你姑娘都快叫不成姑娘了,你还往自己脸上贴金。”
简直一箭射中两个女人,牧青斐与卢氏齐齐盯了过去。
卢氏干脆地上手拎了他的耳朵:“我早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再给女儿炸着猪耳朵呢?”
“疼疼疼,吃着饭你动什么手,有辱斯文!”牧衍之苦着脸喊道,可手下却没敢还手。
牧青斐微笑且同情地看了眼她爹,转头给她娘又夹了块水晶饺:“我娘不是姑娘,是仙女,仙女补补身子,不要累着手。”
卢氏听得一阵高兴,总算松开了手。牧衍之揉了两下,叹道:“你们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还听不得两句不是了。”
“你还说?”
“吃饭,吃饭。”
吃过饭,三人闲坐厅中,聊起一会儿面圣的事。
牧衍之提醒道:“这回进宫,并非是去谈南易国疆土大事,你可得小心说话,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卢氏正准备替他倒茶,茶壶都拎起来了又放了下去,嗔怪道:“你女儿分得清轻重缓急,不用你这糟老头子在这里指点。要是不放心,你也跟着去?”
牧衍之气道:“我去干嘛?让皇上也给我指个如意郎君?”
“你胡说什么!”卢氏掐了把他胳膊,拧得他直喊疼。
牧青斐本来没把这事放心上,被爹娘煞有其事交代一番,反而有些紧张了。
她就怕皇上一高兴,当场把她的婚给指了,到时候再说不,抗旨二字能压断她脖子。
“爹......近来朝中,皇上与哪些大臣走得近些,宠爱有加那种?”她试探问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要是能猜到皇上所想,也能早做准备。
“宠爱?你爹我啊。”牧衍之得意道,立即又被卢氏拧了耳朵,“疼疼疼,你干嘛!”
卢氏恨不得给他拽下来:“青斐问的是未婚男子!”
知女莫若母,牧青斐一开口,卢氏便知她在担忧何事。
牧衍之从夫人手里救回了耳朵,揉了揉,反应过来了。他仔细想了想,道:“皇上闲时喜欢去后花园钓鱼,钓鱼的时候不爱安静,就爱闲话家常。听他提得多的名字,我女儿,以及炎武候盛煦......”
“盛煦不行!”牧青斐听得这名字大惊,脸色亦沉了下来,“校场抢我风头,处处想下我威风。我跟他是死对头,有他没我!”
牧衍之少见女儿生气,不过炎武候跟他女儿的恩怨,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叹道:“还好你们俩一个守北疆,一个守南域,否则南易国两大将军要交起手来,皇上不得头疼死。”
“还有谁?”牧青斐从不管朝政风云,想不到初次打听,居然是为自己的婚事。
“国师闻人煜,神机妙算,观星占卜可推演百年后之事,实在神秘。皇上也好,太后也好,都对他喜爱有加。再者就是状元郎阮流云,皇上还没为他安排合适的官职,也提得多了些。对了,还有七王爷杨情......”
卢氏打断他:“七王爷不行,王府上十个小妾,青斐嫁过去,那还不是受欺负?”
“哪会受欺负?谁敢欺负她?”牧衍之闭眼就是他女儿撸着袖子跟人打架的样子,“她不欺负人,我就阿弥陀佛了。七王爷是有十个小妾不假,不过帝王家三妻四妾不是正常?这些年七王妃迟迟未定,皇上也有心思要为七王爷指段好姻缘。虽说牧府与王爷结亲,算得上高攀,可青斐是二品将军,相貌才情一等一,与七王爷算门当户对,着实是郎才女貌了。”
他越说越是满意:“七王爷风流倜傥,学富五车,更有皇恩庇佑,青斐要能嫁作七王妃,那是上好的姻缘......”
“爹!”牧青斐连忙打断他,“您昨天答应我,让我自己选。”
牧衍之板起一张脸:“王爷还能让你选?”
“不让我选,那我就打马回西廊,嫁给草原和戈壁去!”
“你!”
“都是没定论的事,你们爷俩吵什么?”卢氏适时开解道。她看了看外头天已大亮,时辰也不早,提醒道,“该出门了青斐,今天不过就是走个形式,皇上不会为难你。去吧,早去早回。”
牧青斐也怕再说下去,他爹把七王爷给叫实了。拜别二老离了大厅,简单收拾收拾,她便领着李长空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