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舫 一
作者:江上匪      更新:2019-07-29 06:54      字数:4326

花舫,酒楼也。

停泊在西湖之上,原是京城某个富员外私家东西,后被人买下,前前后后装修一番,雕花垂帘。画舫内伶人个个黄莺喉咙,多善音律。京城人常拿花舫与春意阁作比较,称它是酒楼中的春意阁,只不过少了皮肉生意罢了。

甭管花舫的人有多不爱听这话,总堵不上悠悠众口。

牧青斐是只身一人来的。人已到西湖才知道这些故事,脚尖一转就想要往外走——秦闲选的什么烟花之地!

时辰还早。正值日落月升,天空半百不白,远远已经有人瞧见了牧青斐,没等她转身就堵了她的路。

“红小姐,久候您多时~”似语似歌,来人是个娇人,捏着手帕下来,眉目有狐媚之色。

“红小姐?”牧青斐看着自己一身红衣,这是秦闲昨日在信中特意交代她穿的衣服,她倒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红小姐了。

这女子似乎不知晓牧青斐的身份,但言辞颇为恭敬:“小奴唤阿莲,秦公子交代小奴在此等候,说舫上太过热闹,特为红姑娘安排一处幽静地。”

说罢她还拿眼睛偷偷多看了牧青斐几眼。这红姑娘的身材可真是高挑!

她看牧青斐,牧青斐也看她。只见她走在前面,柳腰摆得像有风吹拂,莲步中偶尔露出双精致的粉靴来,可谓可爱。又看这舫中除了伶人外竟还有寻常女子,娇羞的爽朗的,哪还顾忌抛头露面一事,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对弈弹琴,倒是出乎牧青斐意料。

挺有趣的。

秦闲为她安排的房间,窗外有柳,柳上为月,柳下为湖,甚是清幽,一看便价格不菲。看得牧青斐直叹。她今日确实来得早,要是来得晚些,秦闲这房间不是白安排了?还真是败家子一个!

休息了一阵,门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阿莲耳朵尖,听了两声,抵着唇笑:“这么热闹,定是国师来了。”

牧青斐一怔:“你怎么知道?国师是这花舫常客?”

“他要是能常来,那我们可就更高兴了。”阿莲笑得脸有红晕,冲牧青斐悄声道,“他至多一月来一趟,来的那日,别说我们姐妹,京城各家小姐皆换花钿妆来此,只为与他见上一面。”

牧青斐失笑:“哪这么夸张,你们喜欢他什么?”

阿莲有些惊讶:“红姑娘不认识国师?”

几句话下来,牧青斐多少明白了。阿莲虽然是秦闲安排来的,好像什么也不清楚。这让牧青斐颇为放心,秦闲办事倒是有细腻的地方,知道她不想让这事闹大。

“不认识。”

“那今日碰巧能一见了!”阿莲面上笑,“国师可是个神仙人物,所谓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就像一池清水,哪个女子看了不想试着搅浑搅浑他?”

牧青斐听得直笑:“这是什么道理?”

阿莲神秘道:“等红姑娘见到他就明白了。”

我见了他也没想要把他给搅浑啊?牧青斐心里道,想着,自己整天跟玄羽营那帮大老爷儿混在一起,该不会连女子间的话自己也听不明白了吧?

她起身道:“那去见上一见吧。”

花舫外实在热闹。

只见女子们都已涌到了栏杆前,各色手绢迎风而动。花舫之下,闻人煜才刚走近一些,鲜花落了他一身,堪比潘安当年掷果盈车了。

阿莲跟在牧青斐后头,声音激动道:“看,红姑娘,小奴没骗你吧?”

牧青斐笑了笑,没多话。

莺莺燕燕皆绕着闻人煜飞,他却从容淡然,穿过花雨,扫去肩上几瓣美人意,视线在花舫中巡视了一圈,落在了牧青斐身上。

如白雪下探出朵花,闻人煜展颜一笑,朝她走来。

他这一动,舫中女子可不轻松。

“国师可是在看我,在看我!”

“胡说,他明明就是朝我走来,方才肩上那瓣是我手中的花!”

阿莲也跟着跺起了脚:“红姑娘,他走过来了!他是不是,是不是注意到我了?哎哟!”

牧青斐:“……”

众目睽睽之下,闻人煜站定在了一个红衣女子之前。只见他用她们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道:“我去府上时,管家说你自己走来了,怎么不等等我?”

花舫顿时安静下来。阿莲亦跟着众人一起目瞪口呆,看着闻人煜面前的牧青斐。

她是谁!闻人煜为什么会跟她说话!

“在府上闷了,就想先出来走走。”牧青斐简单道,扭头往船舱里走,“风大,进去吧。”

闻人煜愣了下。牧青斐今天怎么看起来不是太高兴?

他紧跟其后进了船舱。

船舱之中尤为热闹。今日伶人们跳的是虞美人,衣着鲜艳似下凡的仙女,琵琶声落在琴声之中,美入骨子里。

佳座竖有屏风,恰好能挡着诸多炽热视线。闻人煜与牧青斐落座其中。

闻人煜替她斟了杯茶:“想不到青斐会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不过此处景色甚好,尤其是伶人,可不比宫中逊色。”

牧青斐随意应了声,兴致缺缺的模样。

前两回牧青斐还热情万分,仅过了一夜,怎么与没浇水的花一般了?

“你今天似乎有些不高兴,怎么了,说给我听听?”他温柔地笑。

“没什么。”牧青斐扯了扯嘴角。

闻人煜愣了下,是么?

很快他便意识到,牧青斐情绪确实不高涨,与她讲任何趣事,都只能得几声“嗯”敷衍了事。且这晚她眼神落台上、落桌上,就是不落他脸上,看得他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难道她对自己失去兴趣了?

小谈了片刻后,花舫外突然又传了动静。

这动静比闻人煜来的时候大多了,那些个姑娘抛花抛手绢,甚至大着胆子直呼来人的姓名。

“秦郎!你昨日明明还在我梦中,今日怎就在我梦外了?”

这声喊让花舫中荡起了一片欢笑,牧青斐半杯水刚进口中,就被呛得直咳。一阵悠长婉转的哨声吹来,直把众姑娘吹得心花怒放,哨声末尾则是那熟悉而又欠揍的声音。

“若不是在梦外,我怎能跟姑娘你相聚?”

牧青斐差点就把杯子捏碎了——这个臭流氓!

她骂流氓,姑娘们也骂流氓,这骂的意味可差得十万八千里。姑娘们直把流氓两字骂得婉转动人,迎秦闲上了花舫,笑声比黑白无常还勾人。

姑娘们虽热情,到底与春意阁有别,没把秦闲挤在脂粉堆里,仍站在原处,柔似无骨娇滴滴说话。

“秦郎,怎么今日一个人来了?冯公子他们呢?是不是看腻了人家,不爱来了?”

“你一人来,我们怎么分?”

好些人被这话给逗笑了。秦闲听了这话停了脚步,可怜兮兮道:“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姐姐们好教我心寒。”

“去~谁是你姐姐!”

秦闲笑着接了几块抛来手绢,风流模样着实逗得姑娘们心痒痒。片刻功夫,船舱里的视线都从闻人煜身上转秦闲身上去了。

牧青斐看不下去了,忍不出出声轻骂了一句:“不知羞耻!”

闻人煜见她总算说话了,正要接话,只见那“不知羞耻”的人越过群芳,径直坐在了闻人煜身旁,手绢搁在一边,冲着对面的牧青斐眨了眨眼睛:“我来晚了。”

牧青斐下意识回了句:“你别来最好。”

“可我想来,”秦闲托着下巴,笑得春意盎然,“主要想见你。”

趁着牧青斐还没出手打他,他先转了头,与闻人煜问好:“国师,又见面了。可真是巧了。”

闻人煜从秦闲落座就开始吃惊,到此时,可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青斐,你还约了他?”

牧青斐随意“嗯”了一声。

闻人煜心下一紧,怎么回事,不是传闻这两人势同水火么?

秦闲一来,沉默二字顿时被扫进了角落。他先叫了几样小菜,明显地打量了牧青斐几眼,直白道:“你穿红衣果然好看,我没骗你吧?”

牧青斐:“……你让我穿红衣就为你爱看?”

秦闲:“嗯?你不穿给我看,穿给谁看?”

牧青斐筷子已经转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往他喉咙戳,他赶紧举起了手:“行行行,不穿给我看。你穿给谁看都行,给国师看也行。不过脱的话……”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牧青斐揪到面前了,咬牙切齿小声道:“你要我今日配合你,就为了耍这些轻薄行径么?”

秦闲任她拽着,贴着她耳朵道:“别急嘛将军,好戏总是慢慢上场。”

这画面牧青斐不知,可落在闻人煜眼里,却是郎情妾意打情骂俏,加之被牧青斐晾了一个晚上,憋着一肚子不痛快,再端不住他温文尔雅的模样,手中筷子都要折断了。

他忍着脾气,试着把牧青斐的视线一点点牵回来:“说到衣服,今日也是碰巧,秦公子也穿一身白。”

“正所谓想要俏一身孝,不就是这个道理。”秦闲嘴里没句正经道,朝牧青斐看道,“将军觉得谁更俏?”

牧青斐头也不抬:“自然不是你。”

一句话让闻人煜心花怒放,深情一笑,随即把话题又往音律上转。

闻人煜虽是修道之人,可音律与书法闻名南易国,故而次次来花舫,皆会被伶人们相请去请教一二。个中精妙与前辈们的故事,他可是如数家珍,哪是秦闲这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能比的,不多时就把与牧青斐的视线牵了过来。

秦闲起先还有意跟他抢眼球,后来实在抢不过,居然加入了牧青斐的队列,一起催他讲起故事来!

说完音律谈书法,闻人煜独有一套,明明牧青斐与秦闲皆不是舞文弄墨之人,却听得如痴如醉,嫌这船舱着实过于吵闹,又一道转去了牧青斐方才歇息的房间。

夜色撩人,三人一边聊着,秦闲热络斟酒。

“相见恨晚,果真是相见恨晚。”秦闲道,“我若知国师是如此有趣一个人,早该向国师府递名帖了。”

牧青斐笑:“万幸他没有认识你,否则京城又要多一个秦闲了。”

闻人煜反问:“多一个不好吗?”

凤眼在烛火下跳耀着光,牧青斐不过喝了两杯酒,语气中已经带了点醉态:“可那就少一个闻人煜了。”

闻人煜一怔。

“你从前也这么问过我,说世间蝼蚁诸多,若你就此死去,没人会发现少了个你。”牧青斐轻笑了一声,“你又问我愿不愿意记住你。你还记得我怎么回你的吗?”

闻人煜看着她红衣灼眼的模样:“你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你未必记得久,不如刻在树上,树活百年,记我百年,树活千年,记我千年。”

牧青斐略微有些惊讶:“你都记得?”

“我当然记得。”闻人煜一笑,喝下的茶比酒能醉人,“你对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

牧青斐突然低头笑了起来。

起先闻人煜还跟着她笑了几声,可笑着笑着,牧青斐声音慢慢变了。

“你是记我,还是记恨我?”

闻人煜:“……青斐,你是不是醉了?”

酒杯从她手上坠落,掉在地上啪叽一声碎了。秦闲早从刚才就沉默地在喝酒,见此情形,无奈地笑了一声:“你不能按我说的来吗?”

“不!能!”牧青斐变了番表情,已不知是醉意,还是当真怒气冲天,“我不信你,也不信他!我要自己问!闻人煜,你若不说实话,我誓要你身败名裂!”

闻人煜皱起眉:“青斐,你喝多了……”

“清竹观中,你给我那杯水,里头是什么?”

“……不过是水罢了,青斐你怎么了?是不是听信了什么谣言?”

“我再问你是水么?”

“当然是,你我年少相识的情分,如此咄咄逼问着实伤我心了”闻人煜眼中有苦楚,“你可是受了谁蛊惑了?”

牧青斐脸红了阵,已经不知是醉是羞,笑了声,姿态也有些晃悠:“是水就好……”

她转而将视线盯向了秦闲:“这么说,是你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