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间,牧青斐早被秦闲拦在门内,且合上了房门,直至张开仪离开,两人方才出来。
牧青斐看得云里雾里:“丞相?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啊……别看他一把年纪,每月来花舫三次,皆为寻什么,问什么,真不愧是老学究,学无止境。”
“寻什么?问什么?”
“花和柳啊。”秦闲笑得极为纯真,引得牧青斐凤眼微嗔,道,“这里景色虽美,静了些,不如外头热闹。今日舫中请来波斯的舞队,算时辰应当到了,传说西域舞奇幻花俏,开开眼界去。”
他往外走了一步,却被牧青斐攥住了衣角,眼神扫向隔壁:“他呢?”
秦闲:“将军就放他静静吧,他虽然没受皮肉伤,不过内里可是千疮百孔一滩烂泥了。”
闻人煜仍在床边瘫坐着。牧青斐略微看了眼,与秦闲并肩而走。她身上酒气未散,思维更不如往日灵活,疑惑道:“就算是被丞相撞见了又如何?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井水不犯河水,出了这门就以和为贵了。”
“倘若,他是丞相的准女婿呢?”秦闲笑了声。
因在外头,隔墙有耳,两人说话声小且点到为止。不过,短短一句牧青斐已然明了,惊讶过后背脊发凉:“杀人不见血,秦少爷果然有手段。”
她不免生了层防备。
秦闲也不解释,随着她停下来,眼中一如既往盛满笑意。
两人站得不偏不斜,刚好就在过道入船舱口处。花舫有两层,一层乃是方才三人喝酒看虞美人舞之处,二层则为吟诗作画风雅之地,今日专为西域舞清开了。此时,一层的客人满怀期待往二层去,不免有些拥挤。
这不,两人站没片刻,身后就有人扛着筐东西撞了上来。
牧青斐闪躲得及时,只是略微被蹭到了,见着撞上来的女孩自己站不稳倒了下来,眼明手快扶了扶。
“没事吧?”
两句话同时问出口,不过一句是牧青斐问那女孩的,一句是秦闲问牧青斐的。
秦闲正要将她拉开,身后被人拍了一掌:“哟,秦少爷,我就说今天这么热闹,你不可能不来。”
他回头一看,那人是有段日子不见的熟面孔。被叫唤这一声,其他人亦发现了他,通通围上前热络地同他聊起天来。
这厢牧青斐刚把那女孩扶起来,就见着旁边又走来一个女孩,被背上一筐重物压得弯了腰,艰难地走几步将筐放下,气喘吁吁地骂:“都说了东西重,让你慢点走,怎么还马大哈一个!小姐对不起,可有伤着您?”
后半句话问得有些急,显然是怕得罪了客人。牧青斐摇摇头,得空看了下这两筐东西,皆是银壶银杯一类。
“扛去哪儿?”牧青斐问。
“去二层。”客人有问,两人不敢不答,以为她要怪罪,头埋得更低了。
牧青斐看了眼,两个女孩细胳膊细腿,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上二层的楼梯有些陡峭,这段路她们都走不稳,要搬上去得猴年马月?
她直接上手拎起了一个筐,掂量了下重量,又把另一个筐拎起来,同拎了两根羽毛似得,步履轻松地往船舱里走。
两个女孩看呆了眼,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小声着急道:“使不得,小姐使不得!”
这位小姐相貌端庄大方,虽说个子出众了些,但也不见得粗壮。那两筐重物且不说非一般女子能拿起的,单看那筐,蹭在这位小姐身上,都要将她华贵的衣裳给蹭坏了。这些本就是下人干的活,怎能给这位小姐沾染俗气!她们越拦越急。
动静在船舱中亦闹大了。哪会有人注意下人搬东西进出时重不重、累不累,但换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可就大有不同了。人群一时间难做反应,给她让了个空往前走,随后笑声与议论声响了起来。
“力气可真大,要是我,连筐也拿不动呢。”几个女子以折扇半遮面,黄莺似得笑了起来。
男子们难以判断她到底是不是花舫的人,一双眼睛直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几人跟上前堵在楼梯口,折扇一打,风流无比。
“小姐,这等粗活交由在下便是,莫要累着。”
“此话有理,怎能让美人落了汗水。我来!”
“我来!”
美人拎着那两个筐站着,凤眼有些戏谑,轻声问:“我该交给谁?”
“我!”
“我我!”
被她一问,几人只觉得春风撩人,你挤我我挤你抢了起来。
牧青斐自然不跟他们客气,随手选了两个人,将筐丢了过去。那两人见着牧青斐扛得轻松,没大注意,被抛这一下,只觉得迎头砸过来一大块铁,被坠得差点扯断了手!
??????
这么重???
实不相瞒,这位小姐,我们书生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砚台。
两位公子欲哭无泪,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好憋红了一张脸,抱着两个筐往二层爬去。
剩下几位公子哪注意到他们一脸的尴尬,羡慕得直叹气,好像他们接的不是筐是绣球一样,在醋的海洋中尽情徜徉。
牧青斐扭过头去与那两个女孩窃窃私语:“还有要搬的吗?”
“有……有的。”两个女孩愣了,“在杂货间。”
牧青斐回头灿烂一笑:“还有几件重物,就劳烦几位公子随我走一趟了。”
啊,她在请求我,可是邀请我踏上去往佳人心上的路?凉风秋月与我心皆已就位,现在就走,马上,立刻!
几人毫不迟疑跟在牧青斐身后往杂物间而去。
秦闲早在之前就注意到她出手相助那两个女孩,本要上前替她接下,奈何围观的人堵在他跟前。看了这出热闹,无可奈何笑了。
身边几人则互相打听着这究竟是哪家千金,如此独特别致。秦闲没参与进去,手打着折扇在人群中看了几眼,终于找着了人,出手拦了下来。
那人正是花舫的周老板,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正待要去训训那两个胆大包天敢让客人做事的丫头。折扇挡在前,周老板抬头一看,见是秦闲,忙停了脚步问好:“秦公子来了?您赏脸,不知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秦闲摇摇头,指了指杂货间的方向道:“我朋友初来乍到,找了点新鲜乐子,吓着你们的人,莫要怪罪。”
周老板一听是秦闲的朋友,心下了然,停了脚步将他往楼上迎:“不敢不敢,秦公子的朋友亦是我们贵客,楼上请!”
待牧青斐上了二层时,四下眼光时不时往她身上落来,见她往秦闲旁边走,又小声起了点哄。
“这下吴仙儿该愁上一愁了。”
周遭什么声音都有,她已闭了耳朵,眼里只看见秦闲对着她捧腹,情不自禁以袖遮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把人拧老实了,坐下欣赏起西域舞来。
今晚不冷,花舫上有欢声笑语,时光像倒回了盛夏。波斯舞娘衣着颇为大胆,胳膊和腿露在外头不说,肚脐眼居然也露着,水蛇般舞动。牧青斐一个女人都无法正眼相看,低头喝了几口酒,见周边男男女女皆为之鼓舞叫好,言语并不粗鄙,秦闲几人甚至正儿八经讨论着舞种,反倒是她格格不入了。她这才有些羞愧,也试着品起异国风情来。
半个时辰后,一声炮响自对岸起,礼花接二连三升上了夜空,五彩绚烂。
秦闲忙得焦头烂额。几个狐朋狗友打着叙旧的旗号,个个皆是冲着牧青斐而来,他只差没张开手把人挡在身后,挪开两步把牧青斐留在角落,跟那些人周旋起来。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话题引开,此时听到礼花声,回过头来。
牧青斐一人安安静静坐在角落,正微仰着头看夜空。已有近八年不曾这么近看过礼花了。往年在西廊,偶有几次离村子近些,除夕之夜时能看到星点尾巴。所谓乡愁,便是热闹时的孤寂。可如今人在京城,这份孤寂居然没有淡下去。
因她侧着头,秦闲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略微萧索的背影。
“美么?”他凑过来问了声。
“美。”
简简单单一个字,不知道为何,秦闲心里一动。可不待他多说什么,身后几人自己跟牧青斐说不上话,也不让秦闲占便宜,又把他给扯了过去。
一杯酒下肚,待他再回头时,旁边已经空空如也。
他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她人呢?”
旁边几人顿时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幸灾乐祸:“走了好一阵子了,让你把人晾在一边!”
“回头我非扒了你们一层皮!”他笑骂了一句,起身赶紧追出去,把起哄声抛在了身后。
悄无声息就走了,牧青斐是属蛇的么!
他先在花舫里找了一圈,引得莺莺燕燕都绕着他转,团扇直摇着问“秦郎找我么”。秦闲也不怕伤着人姑娘的心,叫了声妹妹,随后就打听起牧青斐来。把人惹得跺了跺脚,最后还是被他那张俊脸骗了,乖乖替他指了路。
“我看那位姑娘像是往莲池去了。”
牧青斐站在莲花池旁,愁得直皱眉。明明还是深秋,上回去的荷花亭还剩点绿色,这个莲池倒好,枯得像一堆干草,底下剩点水,几只蛙在里头洗个澡都没不过背,急得蹦来蹦去。
她正待要弯下腰帮帮它们,背后伸来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扯了去。
“你干什么!”秦闲喝了一声,将她拽离莲花池旁几步,骂道,“你知不知道这莲花池以前淹死过人,黑漆漆你一个人……”
正说着话,池底下的蛙叫了几声,他这才注意到这“淹死人的莲花池”干得连青蛙都要渴死了。
牧青斐揉了揉手腕,颇委屈地嘟囔了一句:“迷路了。”说罢她打了个酒嗝。
秦闲这才发现她一身的酒气,想到先前她那酒量,气笑了:“没人灌你酒你都能把自己喝成这样,你……你怎么了哭了?”
牧青斐慢半拍抬头看他,觉得眼前隔着水雾。
“下雨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秦闲说不出话来,“你自己哭了都不知道?”
“没哭。”
“哭了。”
“没哭。”
秦闲选择向醉鬼投降:“行,你没哭。”这位嚣张骄傲的牧将军,此时酒气冲天,说话反应皆慢了半拍还带点孩子气,更让人手足无措的是,她那双眼睛真得跟下雨似得,豆大的眼泪往外滚。
“没哭。”她又强调了一句。确实,一点哭腔都没有。
“我的将军,你是怎么做到光下雨不打雷的。”秦闲叹了口气,可她那副模样又着实让人心软,忍不住抬手替她蹭掉了一滴。
这一蹭,眼泪直接顺着他的指缝流向了他的掌心,灼热无比。牧青斐躲也不躲,乖乖地哭。秦闲说不上该气该笑,碾了碾手指,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你在为闻人煜掉眼泪么?”
将军专注地下雨。
秦闲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以手遮住她那双泪眼。可眼不见心更烦:“怎么,我替你教训他,你舍不得了?”
遮半天对方也无反应,他松了手,捧起了她的脸:“说话。”
也就是见牧青斐喝多了,他才敢这么做,否则这会儿早该挨一顿揍了。两人对视着,一个怒气滔天,一个泪眼婆娑。良久,牧青斐突然将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扯下来,盖回了自己眼皮上。
掌心全湿了,滚烫一片。秦闲无端起的火气顿时被浇得火星都不剩,感受着掌下源源不断的泪水,和她微微颤抖的模样,哪还说得出什么狠话。他呆愣了半晌,上前一步让她微微靠着自己。
牧青斐靠着他,迷迷糊糊开了口:“为他哭,也行。”
秦闲危险地眯了眼睛:“嗯?”
“为你哭,也行。”
“……我哪招你了?”
“我主要是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