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兴坊往里一点,深处走到头左拐,是清波城的沉鱼坊。
沉鱼坊其实顾名思义,就是个香粉红颜地,一踏进这里,空气都泛着甜味。
这样的地方,在清波各处都不少见,甚至在整个淮州里都十分嚣张。
但要说起来,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清波城里沉鱼坊的凤衔铃。
据说不论天底下发生多大的事,只要去了凤衔铃,通通抛在脑后。
凤衔铃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论外间世界是炸了还是灭了,这里依旧欢声笑语,莺歌燕舞。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完美诠释。
所以,今日午后,隔壁坊的艺摊子被闹了个翻天,传到凤衔铃,佳人笑一笑,根本不在意。
……
是这样吗?
从凤衔铃恢弘华丽的正门入,走过幢幢秀楼朱阁,绕过一片清雅秀丽的池园,就能见到一个专门有人把守的锦阁。
在这里,前头的欢笑与歌声传不过来,也绝对不让冒失迷路的客人走进去。
锦阁小巧精致,二楼有几个人,其中两个正是午后在艺摊闹腾的鹤溯和知知。
知知跪在地上,低着头。
鹤溯站在她身边,神色稍有不安。他看了一眼跪着的知知,对前首的人说:“二位堂主,已经成功将吴夔活捉,随时可以拷问。”
前首的共有四个人,一个面戴薄纱的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身后是两个侍女。
另一个女子稍长,约有二十。
这两人是鹤溯和知知隶属的九分半堂的分堂主——佘弦与华迩。
佘弦戴着面纱坐在主位,稍侧一点的是华迩。
明显在这个地方,佘弦才是最尊的一位。但回答鹤溯的,是年纪长、坐侧位的华迩。
“很好,鹤溯你做得不错。”
鹤溯急急地回答:“不,还是知知做得好。是她设计把吴夔引来,也是她主动提出去偷袭吴夔……”
“但是知知消息错误,本以为只有吴夔与心腹二人,不知他们另有埋伏。让兄弟们受伤,知知甘愿受罚。”跪着的知知突然插嘴,声音平静,句句都是实话,毫不隐瞒。
鹤溯瞪了知知一眼。
你怎么自己把自己往刀口上推。
华迩看着面无表情的知知,皱起眉头:“能引来吴夔,确实是知知的功劳。但明显吴夔也是有备而来……知知,你在这次行动里,有没有发现有谁举止怪异?”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知知一向聪明谨慎,像今天这样会情报失误,几乎是不可能的。
华迩的意思就是在问她,会不会是九分半堂内有人与吴夔串通。
“是知知笨拙,行踪暴露,被吴夔发现。堂内绝无可能有人怀有异心。”
“咳!咳!咳!”知知回答的时候,鹤溯一直在咳嗽,想阻止她说下去。
然而,并没有用。
知知无视捣乱的鹤溯,一字一句,十分平稳地回答完。鹤溯咳到面色涨红,都没能阻挠她少说半个字。
华迩皱着眉,听她把话说完。沉思了片刻,再次给她一次机会:“你确定?”
“咳!”鹤溯猛咳一声。
“知知确定。”知知平静回答。
既然如此,华迩再不多拖延:“知知,你已经在这跪着,那你就是准备好了?”
“是。”
准备好了,受罚。
今日这次行动,知知有功也有过。
但九分半堂有规矩:功过不相抵,先罚后赏。
比如说,知知这种情况,先打到屁.股开花,医好之后,给她升职。
知知跪在地上,眼睛注视着面前雕花的案几脚,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瘫痪在床时的吃住问题。
鹤溯眉头紧拧,想要求情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嘴唇微动,就要开口。
华迩抬手,制止鹤溯,给了个不容反驳的眼神。
而后,对知知说道:“知知,你引诱吴夔现身,设计捉拿成功,这是功。但你情报错误,害数名堂众折损受伤,这是过。”
知知安静地听着,面色平静,没有一点不甘或异议。
华迩看向她腿上渗出的殷红,心稍有不忍,但还是继续说:“按照九分半规矩,我罚你——”
“跪着。”突然一道稍显软糯的声音插.进来。
在场两人皆是诧异地望去。知知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慢半拍地抬头,看向她的堂主。
佘弦面纱下的神情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静静地盯着知知,没有喜怒:“我罚你在此长跪,等我觉得够了,你才能走。”
言外之意,她只要跪着,除此之外,不赏不罚。
这是格外开恩。
鹤溯面露一喜。华迩微愣后,也是无奈地笑笑,没有多说。
九分半堂在大周的十六分堂,淮州有两个。华迩与佘弦在淮州一南一北互相支持,只因佘弦还小,华迩才常常来南边陪着佘弦。
但说到底,凤衔铃是佘弦的地方,知知归佘弦管。
佘弦说完话,就站起身往锦阁外走。两个一直面无表情的执铃从紧跟步伐。
在佘弦走后,华迩也跟着离开。
知知作为当事人,从头至尾都在失神。
直到两人都走了,她眼睑微动,如梦初醒。
“知知——”对着两位堂主的背影,知知慢慢地俯身叩拜,喉间发紧,“感谢二位堂主开恩。”
————————————————
鹤溯在锦阁内陪了知知一会,但他的陪伴绝对不会是沉默无声的。
“你真是……我……啊……”鹤溯一开始还气急败坏,“你就不会多说一点你为了把吴夔引出来费了多大心思吗?你就不会顺势说怀疑堂里有内鬼吗?还有,你怎么不说你的伤呢,你被他们伤了啊!特意换了干净衣服过来,把伤口挡住,你是不是傻!”
她从不会夸耀功劳掩饰失误,也不会把过错推给别人,更不会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如果不是二位堂主内心清明,她这样的下属,在别的地方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知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鹤溯在跟你说话呢!”
知知平日里也是个开朗的人,鹤溯闹她,她懒得计较,但也会回一两句。
只是今天,格外沉默。
不,是他抓了吴夔回堂的之后,知知才有点不对劲。
鹤溯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神情惊恐。他蹲下来看知知的脸:
“你该不会……伤到脑子了吧?”
知知抬起脸,凶狠地瞪他一眼,说:“你快走。”
还好还好,脑子没事。
鹤溯放心地吐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说回旧事:“不过,既然佘堂主肯开口替你说话,也肯定不会让你久跪的。过了今晚,明天准能让你回去。”
“我知道。”知知轻轻点头。
鹤溯倚在墙边,抱臂又站了一会。
直到楼内光线渐消,他伸出手指,拨开窗扇,看到日头早就西落。
“那我走了。你好好跪着吧。”
说完,攀着窗就跳了下去。
鹤溯走了,知知才抬头看他离开的方向。
慢慢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这一世,还真是遇到了不少好人。
两位堂主,鹤溯,说书伯伯,邻居大娘,以及很多其他好人。
佘弦堂主让她跪着,是一恩;让她跪在锦阁,也是一恩。
春寒料峭,她穿这么少,如果在外边跪一夜,肯定旧伤添新病。
堂主待她多有恩宠,她这辈子都还不清。
这辈子……
“这辈子。”
知知不由自主地,想到午后那个故事。
狼女被俘,高吊在战营……
秦小将军案上发现一幅画……
她不知道,她会以这种方式,会这么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些事。
在别人的转述里,听到自己。
准确说,是上一世的自己。
身为狼女知知,在天山的自己。
淮州的春寒,是凤衔铃再重的脂粉味都盖不住的凉意。
知知身体忽冷忽热,意识模糊间,控制不住的心魔潜滋暗长。
锦阁内的昏暗,助长了一些汹涌袭来的回忆。
上一世,她在那场仗中被俘虏。
敌人大概知晓她的身份,所以一直留着不杀。逼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伙伴们一个个被凌迟。
所有人都死光了,轮到她的时候,喉咙已经哭喊到失声。
敌人把东线战败的怒火全撒到她身上,十个指甲都被剥去,浑身上下,无数鞭痕。双手被绑,拉着她吊在高处。
满是血的视线里,看到一支支飞向自己的箭矢,紧接着,是全身被贯穿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刻闭上眼,她都在等待秦乙怀。
然而再睁眼的时候,身在淮州,“她”已经不是她。
时间还在继续前进,事实没有任何改变,除了她在一瞬间死去,又在一瞬间活在另一个人身体里。
她没有等到秦乙怀,这是事实。
秦乙怀为了家国,拿她生命做诱饵,这也是事实。
其实如果她性格再激烈一些,或许会恨上秦乙怀,甚至回去、报仇。
但当一个月后,龙额侯父子俩在北地战胜的消息传来淮州时,她竟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胜利了是吗……胜利了就好。至少她的死也有一点意义。
非常不争气。她这么轻易原谅了秦乙怀。
只是,她肯为自己原谅秦乙怀,为三千被虐杀而死的伙伴,她不会再回去。
她不懂上天再给她生命,让她活下去的恩赐是何意。
但“狼女知知”已经死在那个地方。她重生在淮州,而不是天山……
‘与秦乙怀分道扬镳’,这是她唯一猜测出的上天的用心。
但是,上天啊,为什么呢。
她明明已经有很多年不再想起那时的事情,为什么在今天让她再次与旧事重逢,并且知道了她死后的种种。
霎时间,有很多画面在脑子里轰隆闪过,有上一世的,也有这一世的,有天山,有淮州。
知知迷迷糊糊地想,她不过是腿被划了一道罢了,怎么脑子里都放起走马灯。
锦阁夜间的寒意缠绕周身,知知四肢僵硬冰冷,一时之间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
忽然有一股暖意,仿佛被日光照拂般的温暖。
知知意识脆弱地跪在地上,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只手盖在头顶。
“好孩子。”
好孩子——一个温柔到,会让她瞬间心痛的词。
那是遇到秦乙怀后的第二年,他耐着性子教她说话,可是日复一日,她就是不会开口。
秦乙怀急得缠她更紧,恨不得时时刻刻在她耳边念叨。
其实她早就学会说话了,只是拗着性子觉得人的语言很虚伪,不想说。
那天被秦乙怀追着学,她烦得跑回山上,他竟还追过来。
不胜烦扰,她瞪着他吼:“乙怀!”
端端正正的两个音,她省去了姓,明明是用很凶很凶的语气在叫他闭嘴。
秦乙怀被愣在原地,片刻后,却突然很开心地笑起来,摸着她的头,很温柔地说:“知知,好孩子。”
“好孩子。”
知知睁开眼。
锦阁内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烛火,而戴着面纱的佘弦就在面前。
佘弦正蹲着,也用手摸着她的头。
“你可以回去了。”
不知是那一年的旧景令她怀恋,还是眼前的关怀实在太过温暖,知知眼眶发酸,突如其来的眼泪滴落下来。
或许,更多的还是因她下午听的那个故事,让她控住不住某些心情。
“堂主……”
秦乙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