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阖上门,知知就仿佛浑身失力般跌坐在地。
拄拐摔在一旁,噼里啪啦不知砸到了什么东西。
猛烈心跳的余声提醒她那一切不是梦,浸汗湿透的衣衫微微发凉,贴在身体上激醒纷杂的心绪。
从袖子里落出一张纸条,知知愣愣地看着它好久,才想起来这是茶铺店小二给她的。
纸条湿了半张,因为她倒翻茶水,用袖子去擦。
摊开来,水渍把墨迹晕开,只有少数几个字能够看清:
“……今日已至……勿靠近……”
秦乙怀,果然就是那个从西京来的官。
知知把纸条捏在掌心,静坐了片刻,挣扎着起身,想要洗把脸。
清水扑面,让自己冷静下来。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侧的弧度,慢慢滴下来。
她双手支着架子,不由自主地,往水面看去。
水中倒映出知知的面容,清瘦的脸庞,柔和的五官,唯一有一点凌厉锋芒的地方,还仅是眼尾处那细微的上扬。
这一张脸,跟她上一世的完全不同。
知知看着看着,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除了名字,九分半堂知知与狼女知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何况她上一世的尸身,已经葬在天山冰封的怀抱里。
她还活着。
这种事哪怕说出去,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信。
而她,竟然会因为这场从天而降的重逢,慌张狼狈成这幅德行。
“真没用啊,知知。”
双手狠狠拍了一把自己的脸,刺疼感把最后一点胡思乱想驱除。
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静心分析现在的情况。
如果从西京来的是其他人,堂主要她别靠近、别多思,或许她还会听话。
但来的是秦乙怀,他与其他人不同。
两人曾在极北的时候,秦乙怀看中一匹野生良驹,为了抓住它,秦乙怀在陷阱旁等了半个多月。
按照他这种性格,从西京远道淮州,如果看到凤衔铃歇业,断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两边一起熬,秦乙怀有的是时间,凤衔铃却会就此瘫痪。
凤衔铃僵滞,那么淮州九分半堂,就先垮了一半。
于这一世的她来说,凤衔铃如同她的家。
为了报答堂主多年的恩宠,她必须解决这件事。
但是……要怎么做。怎么做能让秦乙怀回去。
知知双手握拳,紧咬下唇,微澜的水面映出她皱眉沉思的脸。
下一瞬,仿若深梦惊醒。
……
木门开启声,纤白的光闯进来,正试图抢占地盘,门框又被甩回阖上。
急促的脚步声渐远。
鹤溯从窗户翻进去的时候,脚刚落地,啪嗒一声,剧痛传来。
“嘶……靠!你真的放了捕鼠器啊!”
鹤溯的抱怨没有得到如期的回应,他诧异地环视一眼可见全貌的小屋。
屋内空空荡荡,到处不见人影。
“去哪儿了?”鹤溯抱着脚坐在地上。
知知奔跑在街上,把路人惊讶的目光抛在身后。
伤口撕裂什么的,她完全没心思去管。
刚受伤的那天,她都能耗着伤口追吴夔半座城、在锦阁跪一夜。何况是现在。
攀着茶铺门框,她气息不稳,急促喘息间,视线巡视店内所有的人。
不在!
“知知姑娘?”老刘诧异着,从柜台后出来,赶忙扶着她。
“老刘。”知知抓住老刘手臂,轻声问,“刚才那个青衣男子,与我说过话的那个,去哪了?”
“这……”老刘一时憋住,他看向小二。
小二思忖半晌,记起来,他指着门口的路:“他从这个巷子走了,约是……左拐了?”
左拐?
他果然是朝着凤衔铃的方向去了。
知知面向沉鱼坊:知道了秦乙怀的行踪,反倒有点举棋不定。
秦乙怀是个谨慎的人,故意接近他,必然会引起他的怀疑。
但是知知现在有个优势,她熟悉秦乙怀前来的目的,并且他的装束打扮明显是想秘密进行——
他先有隐瞒,她倒可以把底牌亮出来,反过来怀疑他。
知知从街口看向屋瓦顶,连绵青瓦的尽头,隐现一点朱楼痕迹。
心中有一个模糊的计划成型。
看来……她要稍微冒一点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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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乙怀在巷子里走深,人影减少,空气也愈加发凉。
清白的日光似乎不愿造访这地方,巷子里光线不足,白昼如日落。
还有,空气中一直弥漫着股淡淡的甜味,让他稍微有些不自在。
“喂,想再往前面走的话,最好晚一点再去。”
头顶忽然传来一句轻快明亮的声音,与这晦暗的巷子格格不入。
秦乙怀抬头看去——突然出现的少女高坐在围墙上,一双清澈乌黑的眼不善地盯着他,眼尾的上扬更是让这个眼神显得愈发凌厉。她嘴唇轻抿,全身上下透出警备的气息。
这人他方才见过,是茶铺那个拄着拐杖的姑娘。
“大白天就急着过去,不太好吧?”
秦乙怀对上她敌意的视线,眉眼一弯,却露出和善的面目来。抬手作揖,声音沉稳好听:“我从北方来,路过淮州,听闻清波风景人文俱佳,便入城来看看。”
他的笑容很真诚,很坦荡,很无辜:“只是我入了这巷子后,就走得头脑发昏,不知南北。请问姑娘,前面是什么地方?”
“哦?”少女从高高的围墙上轻松地跃下,在秦乙怀面前站定,说出了第三句话,“前面是销金窟哦。”
销金窟?
秦乙怀扬了扬眉,露出疑惑的神色。
但他更疑惑的是,这姑娘的腿……
“既然你特意来清波,那想必是为了清波城内的沉鱼坊来的。没错,往前走确实是沉鱼坊。”少女站在秦乙怀身前,小小的一个,勉勉强强到他的胸膛,说话还要使劲抬头看他,“但你刚才在茶铺提出要帮我,似乎是个好人。那我劝你一句,沉鱼坊虽好,你这样离家的大少爷最好别去,当心爬不出来。”
这句话里面,隐含的消息很多,让秦乙怀一下子不知道把哪个当做重点。
他顿住。
知知说完这句话,眼睛不动,仔仔细细观察他的表情。
其实她内心也很忐忑,不知抛的这个饵深浅如何,够不够把秦乙怀钓上来。
阴凉的巷子经历了好长一段沉默无言的时间,长到知知心里发慌,就要绷不住。
终于有声音响起,打破这各怀鬼胎的安静。
“沉鱼坊?”秦乙怀慢慢地反问了一句,似乎才猜出了那是什么地方,而后摇头道,“姑娘误会了,我来清波,并不是为了去那边。”
他继续说道:“除了沉鱼落雁,清波应该还有其他更加值得游玩的地方。”
沉鱼落雁,指沉鱼坊,也指坊里的那些女子。
带着推行胁娼令的任务而来,秦乙怀说不想靠近沉鱼坊,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知知莫名觉得,秦乙怀说的是实话。
或许这是知知熟悉秦乙怀的唯一好处:秦乙怀一言一行,有没有说谎,真心或假意,知知都能从他眉眼里的各种细节中感知到。
除非他已经变得不再是当年的秦乙怀。
……
不,真要说的话,也有一次,她完全没看出来。
知知低下头,把无关紧要的、突然扰乱她心绪的东西赶出脑海。
她凝住心神,继续与秦乙怀演戏,并且下了今天最冒险的一步棋。
她说:“我不在乎你到底为什么来清波,反正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知知转身走开。
看似果断毅然,实则兵行险招,内心不安。
如果这次秦乙怀没上当,让她这么走了,那下次再堂皇地重逢,更会引起他的警惕。
只怕那时,她被深深怀疑,再也不能帮到凤衔铃什么。
秦乙怀……如果你还是那个秦乙怀……
知知在秦乙怀看不到的地方捏紧拳头:她按照记忆深处的印象给他下套,拿捏分寸,凭借可怜的侥幸,赌一把关乎未来的局。
如果你还是我熟悉的秦乙怀,你就会叫住我。
“姑娘留步。”
知知拳头松开,心中大石落下,表现在动作上,是她的脚步被秦乙怀喊住。
秦乙怀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实不相瞒,我本潮州商贾家子,家里小有点积蓄,本身又爱四处游历。近期欲到清波城小住一段,顺便欣赏清波诸名胜。只是人生地不熟……”
知知转回身,装作面色平静地看他。
秦乙怀把他的话说完:“只有今天也好,姑娘能带我在清波城到处转转吗?”
“我?”知知皱起眉头,用反问的语气问他,“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不是清波寻常可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家女。”
秦乙怀微笑着:“无妨,有点身手我才放心。”
知知继续说:“而且,我怀疑你来意不善。”
秦乙怀笑得更加亲切:“那怎么会?如你所见,我只是个喜好玩乐的大少爷。”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试探互相演戏,言浅意深,都摸不清对方。
知知不清楚,她的伪装,秦乙怀信了几分,看透了几分,又看透到何种地步。
但看现在的情况,至少不是最差的那一种。
知知凝视他半晌,把戏做全套:“至少,我不会信一个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
现在是秦乙怀主动邀她作伴,她问他名字,合情合理。
秦乙怀眉眼弯起来,如初见时那样,拱手作揖,声音悠悠慢慢:“在下姓秦,名仲思。”
——我名乙怀,字仲思。乙呢,就是十二天干中的第二位,仲也是第二的意思,因我在家排行第二。思就更简单了,怀,念思也。
知知低眉,再次按下躁动不安的、发苦的记忆,慢慢地唤了他一声:“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