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年前,九分半堂的手遮盖到淮州,吞并原本的地头蛇后,淮州就是九分半一家独大。
北边的华迩与南边的佘弦互相支持,在淮州织出一张网,笼络大部分的利益和情报。
虽然大小杂事不断,但从没出过错——直到吴夔出现在淮州。
约是两个月前,淮州突然流动起一种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佘弦与华迩发现这东西的存在,但不知有什么用,便一直没动手处理。
某日,凤衔铃的艺伎亲眼看见某一个客人把这粉末混进酒里喝,喝完之后发狠发疯,神情亢奋地殴打姑娘们。
引起不小的混乱。
佘弦当即下令把那个客人绑起来。
更神奇的是,客人在一个时辰后进入昏眠,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却嚷嚷着放开他、要再喝。
瘾。
佘弦知道不能不管了,下令堂主四处追查粉末来源,顺藤摸瓜,查到是最近新从北边来的货船运来的,货船主人就是吴夔。
也是从那之后开始,知知受命行动,以买主的身份多次与吴夔联系。
只是吴夔初涉淮州,格外小心,几次推脱了见.面.交.易,让知知长期以来,毫无进展。
十日前,凤衔铃收到消息,又有一船从北方来,经手者吴夔。船上是什么,毋庸置疑。
爆炸是佘弦命令的。烧毁了船上的货物,引爆全船。
那场爆炸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封闭港口,并开始查询可疑人物。
吴夔手上剩余的货成了他棘手物品,知知趁机会多加引诱,才有五天前那艺摊的一场伪装。
虽然成功捉住了吴夔,此事却没有就此结束。
他把手里的货藏了起来,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会有伙伴来救他出来。
他说得倒句句实话:剩余的粉九分半堂找不到;今日的偷袭来自于吴夔同伙。
强弩之末,根本不用在意。
鹤溯也说,靠这种货色的伙伴来救,吴夔基本上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知知赞同,但心里没有安逸的感觉。尤其是港口的偷袭之后,莫名觉得这事不简单。
她在回城的路上不由得想:吴夔,究竟落定的尘埃,还是激起巨浪的大石。
黄昏日落,知知在回家前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昌隆客栈的跑堂来来往往招待客人,眼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拄着拐杖进门。
他心思转了转,立马迎上去:“哎呦客官您回来了,客房给您打扫好了,这边请。”
说着,就把知知带到了后院。
“如何?”
知知直视前方,声音低低地问他。
他搀着知知,回答:“非常固执,不肯说余粉的下落。”
知知从后院的马厩进入地牢,正准备去看望新来的朋友,也就是吴夔。
“那就打,打到只剩一张嘴,逼他说。”
遇到秦乙怀、给秦乙怀下套、港口与秦乙怀分别、遇袭、赶到九分半堂隐秘地牢,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件件事之间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知知心烦,加腿上伤口的疼痛,现在非常暴躁。
领路的小跑堂闻言心肝颤了颤,脑子里浮想起曾经见过的知知打人的模样,脚底打飘。
他劝知知:“堂主吩咐,还不是时候。”说完,他就听到知知不爽地啧了一声。
不论哪里的地牢,清一色的昏暗潮湿、光线微弱。
在这家客栈的,由于‘绝佳’的地理位置,外有一股驱之不散的马粪味,待得久了,非常销魂。
吴夔是这里的‘上宾’,一日三顿拷问,从不落下。短短几日,淮州九分半堂几乎所有的大人物都来见过他。
听到有靠近的脚步声,吴夔坐在稻草堆里的身形微动,他满是污泥和血的脸抬起来,注视着微光中渐渐走近的人。
知知跟着小跑堂走进地牢,先是扑面而来的湿寒气息,微微夹杂有一点冷硬的烟味。
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后,才看到了木栏后边,浑身是血坐着的吴夔。
吴夔狠厉地看了一眼她,朝地上唾了一口:“三天两头过来,真是够烦的。说吧,你又是谁?”
不怪吴夔忍不出她。她行动那天稍有易容,加上地牢光线昏暗,来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但是,他肯定记得她的声音。
“是我。”
吴夔微微眯起眼,模糊的光线里,他看清了知知身形——确实是那天,他完全打不过的一个小孩子。
“呵。”他轻嘲了一声,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知知手里的拐杖,“啊,特意来给我看看伤口的?终于能走路了?”
知知没有回应吴夔,只是对小跑堂说:“开门。”
小跑堂不疑有他,拿出钥匙开了地牢的锁。
“你先出去,我和吴夔谈谈。”
小跑堂闻言点头,顺从地回身,往地牢外走。
吴夔眼睛跟着小跑堂离开的身影转,而后才看向走到他面前的知知。他换了个肆意的坐姿,四肢大敞,手腕脚腕上的铁链随着动静叮当作响。
“怎么,想……”
吴夔话还没说完,兜头一脚踹过来,正中他的右脸兼鼻梁,瞬间踢出了满脸的血。
知知用的是左脚,她伤了的那只。就是故意的,给吴夔看——不仅能走了,还能踹人。
吴夔被踹得整个身子倾倒。稳住身形后,他伸手往脸上一抹,把流淌的血沫擦去,看着地面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为了引我上钩,都能与我周旋一个多月。这么有耐心的人,现在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抬起脸来,找死般地嘲笑着知知:“是因为,我的同伴来了?你们又多了几个伤患?”
知知还是不说话,面色平静地看着如同丧家犬一样乱吠的吴夔,抬起腿又是一脚。而后是一拳,又是一脚。
一下接一下,如暴雨骤临,毫无预兆地,知知对吴夔实行了酷刑。
吴夔嘴硬,但疼痛是切实加诸他身上的。
面前的这个姑娘仿佛疯了,残暴的殴打让他全身的骨头痛到以为要粉碎。
知知是快疯了,突然发疯:她原意只是想来看看,然而一看到吴夔,莫名的气愤就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吴夔被抓,自有专门的人来审问。
她来到这里,确实是因为午后的那场偷袭。
他说她‘气急败坏’,也没错:知知看着一脸平静,其实内底燃烧的怒火已经抑制不住。
那种程度的偷袭,于她而言不过是羽毛轻轻一撩。但她生气的,不是他们的这次行动,而是他们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愚蠢。
只因为偷袭波及到了秦乙怀。
知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打从心底还是关心在乎着秦乙怀,想要他安稳,想要他没有烦恼。
不论是哪一世,不论经历过什么,知知无条件保护‘自己人’,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哪怕那场偷袭根本伤不到秦乙怀一根毫毛。
‘给他添了麻烦’,这就是一大过错。
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胆敢正迎龙额侯的威严,就应该有受到怒雷加身的准备。
知知眼睛愈红,腿上的疼痛没有让她醒过来,倒是吴夔濒死的颤声让她想起来——小跑堂劝她说,还不是时候。
她终于舍得停下来。
吴夔这时已被打得半死不活,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气息微弱。
知知看他一眼,回身往外走去。
“怎么……就这样吗?”吴夔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不知死活地再出声。
竟然还有力气说话。
知知心里没把握再发一次火,吴夔还能不能活下去。没理会他的挑衅,脚步不停。
“喂!”吴夔大声叫住她。
知知转身的时候,看到吴夔趴在地上的脸,满是污泥、满是血、满是诡谲,在昏暗的地牢里,笑得阴森。
他说:“那一刀没捅进去,是不是很意外?”
那一刀,说的是艺摊那天,知知与吴夔交手的第一刀。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回荡在空旷的灰暗中,格外渗人:“九分半堂?呵,也不是那么万众一心。”
知知听了他的话,站在原地没动,沉默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那双漆黑的眼仿佛看透了一切,所有隐讳的、肮脏的、心机的谋划都无所遁形。
她一直盯着吴夔,盯到吴夔的笑挂不住,背脊开始发僵。
“你干嘛……你想说什么?”吴夔动了动嘴唇,才发现他被这样直白的视线看到下意识紧张起来,喉间紧绷。
“蠢货。”不带感情.色彩的两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我只想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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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跑堂提着灯在马厩边等待,夜色染城,凉风透肌刺骨。
地牢门开启,知知慢悠悠地走出来,神色不豫,隐隐有余火未消的感觉。
小跑堂见状,心里暗暗叫惨:看来吴夔非死即残。
他小心翼翼,唯恐触碰到知知未尽的怒焰,问得委婉:“知知姑娘,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太多。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无端的情绪是因哪些、为哪些。
吴夔的事让她捉摸不清,胁娼令的事让她焦头烂额,秦乙怀的事让她神志错乱。
这短短几天太多事,让她筋疲力尽。
知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小跑堂的,或许根本没回答。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家,慢慢地坐到床上,慢慢地感受到腿上的疼痛,慢慢地、后知后觉地思考——
她为什么要去找吴夔?
她想了很久,否决又肯定,终于承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改头换面,上一世那九年对她的影响还是犹如天幕般,压在她身上,甩不开,挣不脱。
已经重生在淮州这个小女孩身体里六年,血性消磨,名利世事看淡。
但一旦遇到有关秦乙怀的事,‘狼女知知’还是会跳出来占据全部理智。
重逢时如此,秦乙怀念‘知知’这个名时如此,他被卷进无关事时也如此。
在那九年里,秦乙怀对‘狼女知知’的影响,秦乙怀教‘狼女知知’的东西,太多、太重、太深。
刻骨铭心,甚至将死生置之度外。
家国至上,舍身成仁,反求诸己……这些都是秦乙怀教她的,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再也忘不了。
所以,秦乙怀为了战争胜利、国家安稳,骗她害她,她可以原谅、可以释然。
毕竟,她能成为‘人’活着,全是秦乙怀的功劳;毕竟,家与国确实在那一场战役后,迎来清夷。
他给她真实的快乐、幸福、自由和爱,她无功受禄多年,拿命偿还,谁又能说什么。
只是她野兽心性难改,愚钝悟迟,秦乙怀教她的那些,她没有学透。
家国至上,秦乙怀想说的是,保护全天下百姓的大国,她学会的是,守护身边重要的人的小家。
死前的最后一刻,她流下最后一滴泪,不仅恨欺骗,更痛恨的是自己的小家都不能守护。
极北秦小将军统帅三万人,个个背负家国命运,为大我舍弃小我,为大义舍弃小情。
只有她懵懵懂懂,不知断、舍、离。
西线被俘虏战友三千,个个宁死不屈,视死如归。
只有她为同伴们哭喊得撕心裂肺。
同伴们在敌营指天高吟‘兜鍪尘沙戟折土,长跪遥迎龙额侯’,毅然赴死。
只有她在看着同伴们惨死,想起的是临行前晚,大家欢聚时的场景:
‘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胆敢正迎龙额侯的威严,就应该有受到怒雷加身的准备。’
同伴们肩膀靠着肩膀,在篝火边高举酒坛,昂声大喊,壮志豪言,欢声笑语。
他们是那么崇仰龙额侯父子,崇仰到被骗来送死,都大义凛然,毫无怨言。
只有她学不会那些大是大非,固执地怨恨责怪秦乙怀对他们的欺骗。
不与秦乙怀相认,是她为了同伴们擅自给他的惩罚。
至此为止,上一世的恩怨了清,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更深。
这一世,新的恩怨,是胁娼令与凤衔铃。
他与她又站在两个对立面,他又是为了大国,她又在维护小家。
这一次,她的下场会是如何呢?
她来不及考虑,身体已经奋不顾身地往前冲去。
为了追上秦乙怀,她跳上房梁,在屋瓦间全力奔走。
为了装出身份的神秘与不容小觑,她连出场方式都格外小心。
在秦乙怀面前的那一跳,尽全力做到轻而易举的样子,然而落地那瞬间撕裂的疼,让她暗自吸了口凉气。
知知脱下深色的衣裤,慢慢解开晕红的白布,一圈一圈,颜色渐深。
伤口承受不住主人的胡闹,叫嚣抗议般地全部裂开。
这几天的静养算是白费,巨额的金疮药也白用。
知知给自己清洗伤口,重新敷药,重新包扎。
面对的是秦乙怀,不是以前她下套算计过的那些人,她需要倾注的,是以往百倍千倍的谨慎、耐心。
她勉力镇定,只是极偶尔,会被决堤般的回忆吞没,‘过去’成为近在眼前的心魔。
知知将白布缠得更紧、再紧,让疼痛叫醒她、激励她。
她不会停手!
她已经决定,誓不停手!
吴夔的这事,是她最后一次为秦乙怀的情不自禁。
秦乙怀待她的恩情,在上一世已经用遍体鳞伤的方式还尽。
三千同伴被践踏的信任,她用自己的方式回报。
她这一世,不为秦乙怀,不为极北种种,为偿淮州的温柔与真情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