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从海面袭来。
秦乙怀坐在高楼,临窗远望,可以看到沉沉的海水汹涌着波涛,寒冬的余威裹挟去而复返的冷潮,让放松警惕的清波人迎风颤抖。
秦乙怀神情冷淡,眼睛巡过楼下抱着双臂匆匆来去的行人,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面前一桌好肉好菜,可偏偏一筷子都不动,似乎在等人。
而那沉着悠闲的样子,却不像等人时的焦急迫切,另有种耐心且惬意的姿态。
模样俊俏的人不论男女,一旦独处,身边无人相伴,总会有人凑上前头来测试艳运。
“这位公子……”有一道柔软的声音滑入秦乙怀耳中。
秦乙怀眼睛移向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女子,心里最先在意的反倒不是她是什么人,是她的一声‘公子’。
他虽然二十六了,但自认眉目还称得上俊秀精致,配得起人们喊他‘公子’。
偏偏林姑娘是个例外,竟然叫他‘秦先生’。听上去十分显老。
大概于她这样十四五的小女孩来说,他这种年纪的男人,都是先生辈了。
秦乙怀忍不住笑了笑。
搭讪的女子见小公子笑了,自以为是他对她有了兴趣,眼里有丝丝得意。
她听见小公子笑完之后,问说:“姑娘是?”
“小女子唐突了。是我见公子一个人在这里静坐良久,面对珍馐玉食也提不起兴致,故斗胆来问一句,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的声音柔如一匹绢绸,细滑缠人,体贴亲近。
秦乙怀低眉微笑,突然风流起来:“美食虽好,但没有佳人在侧,我独自吃着也无趣。”
他眼睛对上女子的,邀请之意明显:“不知姑娘可愿赏脸。”
女子骄儿,没有马上同意,她看向摆满方桌的碗碟,说道:“自是愿意的。不过我看公子这满桌佳肴,唯独差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嗯?”
她眼睛向后一撇,立马有小二端着板子走上前来,板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女子纤手执壶,在两个玉杯中各倒了满满的一层佳酿,顿时酒香四溢。
她一手拈一杯,其中一只递到秦乙怀面前:“这壶酒就我请了。公子可愿先与我饮一杯,当做认识?”
“荣幸之至。”
秦乙怀不作怀疑地微笑接过,嘴唇触到杯沿,慢慢仰头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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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瘾’传到了鸿阳楼,专挑看起来家境殷实的公子哥下手。
混在酒里让他们喝下,一旦成‘瘾’,就高价售酒,以夺钱财。
午前,秦乙怀被中‘瘾’的人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明显是与这件事扯上了关系,并且知道很多。
在大街上露财给人看,是在吸引注意,让暗处的那些人把他当做下一个目标。
而离别时,听到知知不与他同去鸿阳楼,他露出的古怪表情,是在怀疑——知知与鸿阳楼是一伙人。
所有反常的迹象都是可以追溯的,只要稍微留心。
但,知知从来都是后知后觉秦乙怀的用意,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处。
她现在无比后悔,为什么不多问一句,为什么不跟着他。
秦乙怀敢去鸿阳楼,肯定有所准备。
但如果、如果他真的出什么事,叫她怎么对得起龙额侯府上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有爱戴他、视他为英雄的百姓。
还有……她。
只怕到时心如刀绞,无异于再死一次。
知知把拐杖扔了,再一次为了追逐秦乙怀,熬着伤口的剧痛在街上奔跑。
看到鸿阳楼大门紧闭,她心就更凉了一截。
随着懊悔多一分,怒火就多一分。
如果鸿阳楼敢对秦乙怀做什么,到时候不论烧还是拆,她定要把这里毁成废墟!
知知一脚踹开鸿阳楼的木门——
店内没有客人,没有小二,没有掌柜。桌椅板凳被砸得稀碎,一看就是打斗过的痕迹。
知知心焦,在大堂、后厨、小院迅速转了一遍,不见人影。
那就是——知知看向二楼雅间。
鸿阳楼二楼的雅间用珠帘隔开,有幽兰雅竹陪衬。所有座位居高而临窗,一览清波美景。
但这是平时。
此时的二楼满地狼藉,珠玉四散,杯盘残碎,酒食饭菜到处都是,几乎无从下脚。
知知在踏上最后一阶时,左腿抽筋一般的疼痛,半边身体僵硬,人不可控制地向左边倾倒。
左边正好有一块卡在开裂地板之间的碎片,锋利的刃口淬出一道银光,割向她的眼睛。
知知眼疾手快,手掌撑地,借力空翻,结果是掌心刺入另一块小碎片。
她没空去管了,稳定身形后,仓促地一间一间去寻秦乙怀的踪影。
没有,没有,没有,也没有……
知知近乎绝望地往前跑。
她开始想,如果秦乙怀被带走了,会被带去哪里。
有脚步声靠近,肩膀被人一按,知知转头,看到满脸惊讶的鹤溯。
“知知?”
知知脑中空白了一瞬,才想起来,接头人说过鹤溯今天在鸿阳楼。他没说完就被知知打断了,但鹤溯应该就是来处理鸿阳楼的粉。
她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攀住鹤溯的手臂,急急询问:“鹤溯!你有没有见到昨天与我在港口的那个男人!”
鹤溯愣了一下,皱眉反问了一句:“你在找……昨天那个男人?”
“他在哪?回答我!”她不容拖延的强势,让鹤溯眉头锁得更紧。
“我刚来,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神情复杂,“知知……我们怀疑,他是吴夔的同伴。”
知知闻言,下意识缩回抓住他的手,回道:“不可能!”
她缩手的动作证明她的立场——她不相信秦乙怀与吴夔同谋。这是第一次,知知否定九分半堂的判断。
鹤溯注意到这一点,稍有不豫。他沉默片刻,耐下心子解释道:“堂内查到,昨天那个男人进城的同时,另有一批人从北方过来。他们行为诡异地在港口附近徘徊,然后今日,港口附近便出现了中‘瘾’的人……知知,你知道的,我们不是随便怀疑。”
港口……瘾……
知知脑内混乱,耳中嗡嗡作响。
“不……”她仍旧坚决地摇头,说,“只有他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他是龙额……”
“鹤溯大人!”楼下奔上来的人打断了知知的话。
两个人同时向楼梯口看去。
小堂众看到站在鹤溯身边的知知也是一愣。他只是跟着鹤溯一起来围抄鸿阳楼,没想到来了这竟发现已经人去楼空,更意外的是知知姑娘居然也在。
“怎么了?”
鹤溯问他话,他才回过神来,说:“一楼各处都没有发现那女人。”
“鸿阳楼其他人呢?”
“也没见。后院有脚印,应是逃走了。”
“追!那女人知道新粉的源头,绝对不能让她失踪!”
他们的对话,知知一句都听不懂,她也不想再听。
抬脚欲走,去别的地方寻……
“林姑娘,你是在找我?”
知知心头一颤,往声音来处方向看去——
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走廊深处的阴影中,慢慢踱步出来,站到光明底下。
他衣着有些狼狈,但步伐稳定,全身上下没有明显的伤痕。
是安然无恙的秦乙怀……
知知眼前有片刻的模糊,身边的朱楼绣帘在一瞬间变成了极北的雪山和草原,耳边有边境冷冽的风霜呼啸卷过——
那一年,他为了诱出军内奸细,不惜以身犯险。最终奸细暴露,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知知事后才知道秦乙怀干的傻事,较劲一般固执地不肯去受伤的他身边。
两人半月不见,她实在思念,只敢在深夜过去看一眼,只想看一眼。
刚走到床榻边,熟睡的他突然扯住她的袖子,睁开眼,幸福地笑起来:“知知,你终于来找我了。”
如今隔世,再次听到类似的话,虽然语调不同、神情不再、亲密不存,她心中仍有熟悉的悸动。
忐忑消散,惶恐消散,怯惧消散。
见到平安无事的秦乙怀,她竟忍不住掉了一滴泪。
秦乙怀却像是被她这滴泪吓到的样子,他僵硬了瞬,说:“你……”
“喂!”一声突兀的声音打碎了两人之间的氛围。
鹤溯以及一干堂众看到突然出现的秦乙怀,神情满是戒备。
秦乙怀的眼睛从知知移向鹤溯。
“把那个女人给我们。”鹤溯警惕地盯着秦乙怀,双手握拳,神经绷紧,以防对方随时可能发起的反抗。
女人?
知知这时才注意到,秦乙怀不是一个人。他右手还拎着一个女人的后领,女人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已是昏厥的状态。
“哦?”秦乙怀轻挑挑地发出一声疑问,而后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说,“可以,这就给你。”
他右手随意一丢,像丢垃圾一样把女人抛了出去。
答应得太轻巧,反而让人怀疑有诈。
在鹤溯等人眼里,他就像是抛了个炸.弹过来。
待女人被扔到满地狼藉之中,半天都没有动静,鹤溯才使了个眼色,有人上前把她拽过来。
余光看到女人已经到他们手里,鹤溯再次全身心贯注于秦乙怀。
“接下来是你,不要挣扎,跟我们走。”
“连我都要?”秦乙怀在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仿佛完全不在乎威胁,他说,“你们真贪心。”
鹤溯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有本事反抗吗?”
现下两边对峙,对方只有一人,而这边有自己还有知知,加上若干身手不俗的堂众,难道还伤不了他一分?
鹤溯在心下算计,秦乙怀淡笑着沉默不言,局面有些僵滞。
人群之中,突然有个人身形微动,缓缓地走上前,向对面走去。
“知知!”对于知知突如其来的举动,鹤溯无比震惊。
伸手想要去拉她,被避开。
在所有人包括秦乙怀惊讶的目光中,知知站在秦乙怀的面前,转身,面容严肃认真,冷锐的目光扫过鹤溯等人道:
“对不起……但是,他,你们不能动。”
鹤溯看着知知,神情从不可置信,转为悲凉与失望。
自从六年前两人在堂里初见,从此一起练武,一起长大,一起伏击,一起受伤。
今天是第一次,两人相对,不再并肩而行。
竟然是为了一个只见过数面的陌生人。
鹤溯表情泛苦,嘴唇微动要说什么,楼下传来嘈杂的喊声与脚步声。
“怎么了?”他问。
“是、是鸿阳楼的人,他们搬救兵回来了!”
鸿阳楼的人回来了!
鹤溯看向昏厥了的女人——他这次主要任务是抓住她,至于这个男人……
余光里,知知依旧冷着脸对他,没有丝毫放松,鹤溯心里一痛。
他还没想出两全之策,楼下的人已经冲上来,两边开始混战。
趁着忙乱,秦乙怀胁住知知喉咙,带着她翻窗而下。
他说:“谢谢你信任我,但恕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
他的声音散在疾风里,飘在倏忽闪过的无数过去岁月里。
知知的耳畔还呼啸着当年熟悉的风。
没关系。
知知在心里回答他。
因为你是秦乙怀,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