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飞行,崇山峻岭。
那李皂白学着童子模样掐决背剑,口中又念了那“飞行咒”,就觉那金剑自背后飞出,在周身转上一圈,来到自己脚下,一抬一挪,朝着前面山崖去了。
到了山崖决断处,那剑竟驮着他飞起,心中一喜,又回头惊恐对那童子喊道:“怎么拐弯?”
远远地见那童子一笑,双手捧在嘴边喊了一句什么话,但脚下飞剑速度极快,竟听不见是什么。皂白心中绝望,只见自己被那剑驮着往前面峭壁上撞去。
皂白心想:这下撞上,怕是要九幽走一遭,但又想到,那何判官曾给自己加了九百年阳寿,这一撞必不至于死了,但如是残了,还不如死了。当下心灰意冷,闭眼待毙。
不想一剑一人到了峭壁跟前竟然停了,那剑微微颤动,向左抖两抖,又向又抖两抖,随后上下各抖了两抖。皂白心下明了,原来是在问自己方向,便道:“左拐左拐再右拐,右拐右拐再左拐,过三家店两家村走兰草村往风名村,到渡口乘船,上岸骑马上官道……”
亏得皂白腹有诗书,刚才那童子指路竟然都记下了,心中稳了,再看那剑,只随着他说的路线飞去了。
一路穿山越岭又跨溪越河,皂白在天上看去,但觉众多风景行人动物树木都如蚂蚁般的渺小,更有甚就是几座不算陡峭的山在空中看去也觉得低矮了,几句感慨脱口而出:
朝赏北国雪,暮闻南海风。
晨观天山云,昏见华峰松。
问君何人也,得此逍遥行?
答曰瑶池醉,出来兜兜风!
那李皂白诗意大发,此时正在洋洋自得,又听前面层云只见恍惚有音乐声音,琴箫和鸣如怨如慕,心道怎的这天上也要人作乐?便叫那金剑前面层云只间去。
不多时到了云中,见大片云雾只见有一座楼阁,有十数层高,有一男子一女子正在楼下奏乐。
一跃下到“地上”,那金剑自己入了剑鞘。进了几步,走到两个面前,拱手问道:“敢问两位这是什么所在?”
那个男子叫皂白一问,竟毫无反应,只是闭眼吹箫,倒是一边女子停了琴,再看皂白,问道:“相公怎的到这里了?”
“我是个行路之人,方才听了你两个在此作乐,心下喜欢便来拜访,二位勿怪我唐突”,皂白又拱手对那男的答道。
“你莫与他讲,他双耳失聪又是个哑巴,听不见也说不得!”那女子急道。
皂白听了心想,我道这人是个高傲不理人的,原来是个聋哑!又向那女子道:“敢问仙子这是哪里?”
那女子道:“此楼有个名字,叫‘摘星楼’,乃是商纣王所建,如今叫天宫收了,改为一殿,已有千年了。”
皂白仰头看时,只觉这摘星楼甚高,不几层便是云雾笼罩,至于楼顶,更是望不见。又对女子道:“你两个怎的不到楼上作乐?”
这一问,那女子听了竟生出哭腔来,道:“相公你何必问这,只叫我伤心了。”
皂白疑道:“究竟为何?”
那女子将身体一转,从琴桌里伸出纤纤玉足来,皂白一看,这长相美貌的女子竟只有一条腿。心中满是歉意,马上道歉:“是我问鲁莽了,你当我没问吧。”
那女子又道:“与相公说了也无所谓,我二人本是青梅竹马私定终身的,后两家反对,我两个便夤夜私奔,走到山中又迷了路。眼见后面家人追来,他一心急,便聋了,又走到一处山崖,眼前万丈深渊,后面又是家人追来,他一心急,又哑了。我只道叫家人追上回去便要嫁个不爱的人,当下心灰意冷,便抱着他跳了崖,我在那崖底将腿摔断了。后来有这摘星楼女主人‘千关仙子’救了我两个,可怜我们无处可,便带我们来了摘星楼。又道我两个如今肢体不全,不便上楼去生活,只叫我两个在楼下做个看门的。我两个感激‘千关仙子’恩情,便每日里在楼下作乐,希望能给仙子聊解烦闷。”
皂白听了心中感动,眼泪几欲夺匡而出,心道:这仙子竟有这份好心,若有缘分,定要见她一面,敬一杯酒也好。
正想时,便见一个人影自那摘星楼上直坠下来,那人头朝下脚朝上,边坠边喊“啊!”那声音也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随着人影穿过脚下层云,坠到下面山中去了。
皂白心道怎的有人坠楼,即拱手与那两人道别,道:“有人坠楼,我先去救,改日再来拜访!”遂掐诀背剑,御剑向那层云之下深山处去了。
待到了地上,不见方才人影去向,皂白心中着急,边喊边走四下寻找。又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骑着驴在小道上来,忙近前拱手,道:
“老爷爷好。”
那老人眼也不睁,只道:“没看见,不知道。”
皂白心道:此处人怎么无礼至此,我还没问,他便推辞,偏问!想罢又问道:“老爷爷,你方才下山时可见着一个人从云里掉下来么?”
那老人依然不睁眼,道:“没看见,不知道。”
皂白不由恼了,道:“你这老头,怎么问你问题两番无礼推辞!”说罢伸手去摇那老人肩膀。
老人叫他这一摇晃,睁开了眼睛,道:“啊?啊?啊?怎么了?你是谁?有啥事?”
皂白心道:怎么这时又问起来了?又将方才问的重复了一次。
就见那老人还没回答,那胯下的驴子便是嘴唇一动,道:“没看见,不知道。”
李皂白一介凡人,怎见过这畜生能吐人言,当时吓得后退几步,把剑横在了胸前,喝道:“什么妖怪!?”
那老人见了一捋白须笑道:“相公不必大惊小怪,一个畜生而已。”
皂白定神,将剑收入鞘中,拱手道:“失礼失礼,勿怪勿怪。”
那老人伸手摸了摸驴子的头,又敲了敲,那驴闷闷叫了一声,将头垂着半跪在地上,叫老人下来。
老人道:“相公方才问的人老朽没见着,不过我见你手上这剑眼熟。”
皂白听了,把剑又上肩头,道:“防身而已,您看错了。”
老人道:“云中子那老匹夫死了么?怎的剑在你手?”
皂白听了,心道不好,这是碰见明白人了,当时吞吞吐吐,道:“这是,那是,都是……”
老人道:“罢了罢了,我与他也无甚瓜葛,不问你了。我知你姓名,也知你从哪来,要到哪去。你只御剑翻过这山,再向右手边飞上二十五里,便到了。”
皂白拱手称谢,再看时,那老人已在驴上走了。
皂白疑惑着摸了摸头,掐诀御剑翻山去了。
再说薛锦瑟,完了太常寺的事,便回当芦主事,不几日又将丘道士、柳三郎接到店中调息养伤,到柳三郎醒时,已过了十天光景。
三郎身上伤势已好了大半,如今还魂回来,便急着拉春燕问那日战事,春燕也不给他讲。到了夜晚时候,锦瑟便遣春燕到各人屋中去请,道是在一楼备了淡酒。
三郎叫春燕搀扶着来到一楼,就见丘道士、四全才都已就坐,隔壁一张桌上,是个俊朗的少年,奇的是眉间有个红点,在少年一侧的是个孩童。
入了席,那少年道:“柳将军没见过我,你们几个也对我不熟悉,只当我是这当芦的老板‘钟桂’,前几日经了太常寺一役,想必你们都心中有疑问。今日我将其中一些缘由讲给你们,以解你们的心中的惑。”
春燕又给众人一一斟酒,伤重未愈的不便饮酒,给他们斟了茶,斟罢回身到那少年背后站了。
那少年又道:“平日里,我是这‘当芦’的老板,姓钟名桂的少年郎;但实际上我本是女儿身,姓薛名锦瑟。这名字你们也不认识,只记得我并非凡人,乃是那日魔王口中的‘地府娘娘’。”
“平日里,我扮作男子模样,实为了行事方便。诸位不知,如我这般幽冥来的人不可见阳光,因此需在人间有一副人皮囊,所以诸位见到的我,也不是本人模样,实是这副皮囊。”锦瑟道。
旁边童子一惊,道:“娘娘你莫不是和地府里的小鬼一样,是个绿脸的!?”
后面春燕进了一步,往他头上就是一个巴掌,道:“咣当你别打岔,娘娘真人可漂亮了,比你现在见的漂亮几万倍!”
那咣当童子闭了嘴,娘娘又道:“我在九幽地府有一处衙署,叫‘济孤园’,专门收留那些无辜死去不入轮回的冤鬼。这‘济孤园’自建园至今,已有一万余年了,前些年隋失其鹿天下共逐,这人间冤鬼激增,地府鬼差又不管他们这些簿籍上没有的,我便萌生了在人间开一处酒肆,算是个人间的‘济孤园’,专门帮助和收容冤鬼。”
那四全才听到这里,便是后背一凉,低不就便道:“娘娘这样说,那这当芦里的酒客住客歌姬乐师店伙……”后面也不说了。
锦瑟听罢点了点头,道:“是了,他们大都是我收留的人间冤鬼,我给他们每人一副人皮囊,他们白日里便在当芦做事,到了夜里,又回九幽那处‘济孤园’休息。”
众人一听,都是一股凉意袭来。但见地府娘娘这般美貌模样可亲言辞,细想都觉也无甚可怕的了。
“近日里发生了很多事,最先是四木禽星角木蛟找唐王打印不成,一气之下解了上古封印将齿族九魔释放到了人间,后有那九魔王在太常寺生事,将你们打成了这个模样。我对这些事情缘起均知道一些,说给你们听了,也好应对后面变故。”
“这话要从天地说起。天地之数,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一元又有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这天地运行到了终极,便是命数到了,那时三界九族共蒙一难,天塌地陷众生皆死。如今这一元已行到了亥末,由是再过三年四月,便到终极了。到那时,有大天劫来,诸天神佛,凡人鬼怪都难逃一死。”
“凡人生命像蜉蝣般短暂,但那九族中,多有寿元悠长的。如天上正神,凡是一定品级的,都有老君仙丹续命,可以渡过此大劫。如那九族中道行高深的,也可凭自己修为渡此大劫。但毕竟是少数的才可平安渡劫,因此便有一个问题:那些不达品级的天神,道行不够的诸族怎么办呢?”
“如那二十八宿中四木禽星,角木蛟这般的星君,既无缘老君的仙丹,又道行不高法力不强的,便已注定了后面下场。这也是为何角木蛟要到唐王处去求打印,唐王本是北极紫薇大帝转世,有他打印,法术道行便短时精进,到了天劫时,便不至死了。”
一边柳将军听娘娘这样讲,即想起那梦中有天上仙子和幽冥小姐也曾这样说,不由往怀中摸了,那檀木盒子和令牌都在,心下疑惑:那究竟是否梦境呢?
锦瑟道:“这天机,我只与诸君说到此处吧,只希望各位明白,我等虽是九幽来的鬼,也并非是什么奸邪恶徒,潜身长安也没行过什么坏事,非但如此,还做了不少好事。”
说罢,锦瑟又转头看丘道士,道:“我知道君是个嫉恶如仇的,我这当芦中没有恶鬼,还请道君明察。”说罢锦瑟欠身对丘道士施了一礼,道:“但,若往后我这里有作奸犯科的,也但凭道君处置,我绝不偏袒包庇他们。”
又叫身边春燕,道:“我的话讲完了,春燕,你与诸君重见一礼吧。”
那春燕进步到了众人当间,对每人都施了一礼,道:“各位老爷,我与你们重见一礼了。”又道:“我叫春燕,乃是娘娘身边的侍女,此前原本与诸君讲了,乃是半坛仙酒修的,但未说后面故事。”
那春燕又讲道:“我修了三百年,不得法门未成人身,甚是苦恼。后来在我藏身处,来了几个恶鬼,那几个鼻子灵的,一到便闻出酒香,四下乱翻将我真身找了出来。几个已在人间历尽了苦的闻到好酒怎能放过,当下便要将我开封喝了。我心灰意冷之时,是娘娘经过,将那几个恶鬼收服,也把我救下。她见我已有些道行,能吐人言,但不得其法未成人身,便授了我几个秘术口诀,我静修几年便有所成,这才能化了人形。后来,我与山中一个老妖手下做丫鬟,一日到长安市上买菜,又遇到了恩人,便和她相认不去了。从那时起便跟随娘娘身边伺候。”
“若不是那日在东市遇上了道君哥哥,我已当自己是寻常人家的侍女丫鬟了。这么说,也要谢道君哥哥那天的不杀之恩了。”说罢他又向丘道士鞠了一躬。
那丘道士身上伤还没全好,见春燕行礼,忙起身扶她,道:“不必不必,那日也是我鲁莽了。若不是和你有那一面之缘,也不得与各位有这一段事情了。这样讲,还要谢你深夜闯宫救我。”
春燕叫他一扶,又听他讲闯宫旧事,起了身,脸上一阵红。
丘道士又问锦瑟娘娘,道:“娘娘方才说天地三年四月将尽,但不知可有转机么?若真无转机,岂不是天下百姓都要死了?”
锦瑟道:“道君心系众生,实在慈悲。其实这劫本是天数,你莫看我如此少年模样,也已经过三次天劫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每元一劫,从无例外,每一劫后,九族势力便重新洗牌一次。上一次,便是昊天上帝的神界势起,那往后,人间帝王莫不是天上神仙转世,那九幽冥王也都是昊天指派的。世人只知世间各行其道并无相碍,实不知这三界九族还是势大者统御,互有争斗杀伐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丘道士听了,心下忧虑,砸吧着嘴道:“若真如娘娘所说的无有转机,那众生可怜,实在可怜。”
一旁四全才也是连连唉声,心道:这才得了些富贵机遇,谁想三年头上便要死了,实在不舍。
说到了此处,众人尽皆沉默无言,只有那一旁的咣当童子连连发笑。
春燕问他道:“天地都要死了,你可笑的什么?”
那童子道:“你们这些大人都贪生怕死的,岂不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岂不知‘我来世上前,世上本无我’?这么个连我小孩都懂的道理,怎的你们这些活了几十几百几千几万年的大人们都不懂的呢?”
他刚说罢,就听外面街上也有爽朗笑声传来,由远及近有人道:
世人都道长生好,百年千载永不老。
予我每日三坛酒,不求仙道求醉了!
众人在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推门进了,正是那不知所踪的李皂白。
他见屋里众人齐全,即转了几个身,把那背后剑袍在空中画了几个漂亮的弧形,站定时向大家拱了拱手道:“我在山中醉了十日,各位一向可好啊?”
众人见他还没来及打个招呼,那原本在座的咣当童子竟一跃而起,到皂白近前纳头一拜,口中道:“我小童与师尊见礼了。”
李皂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