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吃罢饭,顾不得休息,我们沟里的几个知青都忙着往十五队知青那院里跑。到那儿只见张永东正跟房东发伯说着跟队下闹矛盾的事情。张永东还很生气,正气呼呼说:“这事儿就不能那样弄嘛。别家都发,就是不给她家发,你让她家吃啥?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不是你保管一个人的天下。你不给她家发,你这不是扰乱社会秩序,你这不是诋毁干部形象吗?不给人家发,这也太扯淡了吧。不给人家发粮食,这是人办的事情吗?”
我们沟里的几个知青忙问到底是咋回事儿。李大明脾气一般都很好,轻易不会着急,轻易也不多话。这时因见张永东正跟发伯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情,腾不出工夫来跟我们说话,他便一五一十,把当时那情况跟我们说了个透彻清楚。他说:“昨天我们队下不是开镰收割,打下麦子了么。社员群众早就没粮食了,早就吵吵着开仓分粮嘛。前天开仓,把库里那陈麦给大家分了。昨天这头场麦子扬下来,麦子堆到了场上。其实堆到场上不是办法,应该做的是:要不入库,要不分给户家。这时候队下三巨头一商量,先把这堆麦子给分了吧,也省得大忙天还得倒库了。其实,这也是把倒库这事儿,转嫁到社员头上了。怕捂想晒,自己想办法。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东西,队下就懒得管了。其实这真是一个转嫁出力活的好办法。一个人头二十斤。我们在那儿帮忙,一採瓢挨着一採瓢,在那儿帮着装布袋,一直都很顺。会计,保管手上本子里也都记着各家各户几口人,念名报数,过斤称,很顺当,也不乱。哪知轮到娟儿姐家,事情就来了。不给人家发。说是她家欠队下钱,不把钱还上,就是不给发;把钱还上,立马就发。这叫啥话嘛。咱们知青不愿意了。保管一下急了眼,恨叨叨说:‘你们觉得她家可怜,你们把你们的粮食给她家吧。俺们不说啥。你们下乡知青知道个蛋!能个毬!你们知道个屌毛!队下的事情哪可轮上你们插言了!’
“年轻人的脾气哪吃这一套,回他两句,——只是说了几句别气话,也都没有骂,也都没有伤老的,——给她就给她,你想着我们不敢吗?给她,给她,把我们粮食都给她家。话是这么说,保管、会计,也就按照娟儿姐家的人口数,把她家粮食给发了。我们一直在那儿帮着朝布袋里装麦子,我们就在保管、会计边儿上站着,这事儿我们很清楚:确实因为咱们知青搭这几句腔,娟儿姐家的粮食也就全发了。这事儿虽不愉快,但也没动手动脚过去了。都不再说这事儿,也就算完了。其实也没多大事情。就是因为这点小事儿,队长、会计、保管这三巨头都不愿意了,说咱们知青管得宽,还说究竟是知识青年接受再贫下中农教育,还是贫下中农受教育于知识青年。这话题就大了嘛。这就小题大做了嘛。当晚就把我们反映到大队,想让大队教育我们一下。哪知大队老书记说咱知青没啥不对,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必扣娟儿家粮食,让娟儿家作难不合适。他们也都傻了眼。为这闹得满城风雨,全大队都知道我们十五队的知识青年找茬,找事儿了,他们十五队的干部不好干。你说我们队下这三巨头,跟咱们知青较上劲儿,你说他们扯淡不扯淡?”
我们自然说他十五队的三巨头扯淡。说归说,心里也是觉得这事儿也忒小了,为这点小事儿跟人家队下干部闹矛盾,不划算。再说也不是咱知青的事情,或许咱知青下乡时间不长,还有不了解的事情,只怕扣东西,也有说头吧。要不十五队的三巨头咋会那么恼,社员们也都没啥反应。我们沟里的几个知青说这事儿也只是听听,具体也只是发表不了啥意见。即便发表了意见也是淡了又淡,人们也听不进去,正儿八经也入不了人们的眼。因为没有啥事情,我们都连忙告辞,匆匆往沟里赶。
因为当时是大麦天,队下都是破上命来彻夜干。我们没敢在十五队多待,赶忙回到沟里。沟口那三十亩水浇地,也已开了镰。队长见我们回来,看去很生气,说:“这都啥时候了,你们还都出去闲逛呢。等着割完麦,我放你们假,想歇只管歇,没人会说啥。”
我们都说:“那就谢谢队长了。”赶忙走到地里帮着装车。——不是我们不割麦,实在是我们割麦的水平太差劲儿,留下的麦茬子高不说,割得还不快。因而装车也算是个合适安排,只要肯下力,跟谁都能合得来。
忙忙碌碌十几天之后,麦天终于忙完了。秋玉米刚点过种,玉米芽儿还没发出来。这是点闲空,恰好连着几天下雨,下不了地,队里除了铡草,再也寻不来活干。这就是我们自由安排的时间。没地方去,只有去街里转转。街里有供销社的商店,可以到那里转转,寻个开心,寻个高兴,买点什么吃的,买个用的什么玩玩。毕竟沟里太闭塞,来回见面,总是沟里那几个人。所谓到街里转转,也就是多看几张不认识的生脸。当然乡里的姑娘最耐看,沟里的大伯大娘跟我们说:“去吧,去街里看见哪个姑娘漂亮,回来跟我们说,我们给你们提媒说亲去。一说一个成。在咱沟里成家,就甭想着回城市了。”这当然是笑话。不过街里的姑娘都养眼,这倒是真的。
那年代的农村姑娘都是大红大绿的漂亮得十分耀眼。来到商店,见有个姑娘正在买盐。穿一身没有领章的崭新的草绿色军装,半深腰亮飒飒的黑胶鞋,很精神,很雅致,很显眼,与众不同,若再戴个军帽,那一定是飒爽英姿的美女典范。听那男服务员跟她说:“你就不会多买两斤,疙瘩盐,那么便宜,七分钱一斤,买十斤也不过七毛钱,一下买十斤,也省得你一个月跑几回了。”
那姑娘舒展开拧着的眉头,笑一笑,说:“这话谁都会说,一个劳动日值三毛多,干一天能不能挣这七分钱?这七分钱又该从哪儿来?我若像你们吃皇粮,一百斤盐我也敢买。”说罢掂起那个纸包的粗盐走了。还没走出门,十五队的知青,张永东和李大明走进商店来,看到草绿军装那姑娘,便笑着招呼说:“娟儿姐,又来买盐了。等会儿我们回去,咱们都去我们那里说笑话。”
娟儿姐说:“我哪敢整天那么舒坦呢。我家三个兄弟那三双鞋底子还等着我去纳呢。看着现在是热天,转眼天冷了,我让我下边那几个兄弟姐妹穿啥呢。玩不得。我没工夫跟你们一起疯,我也疯不起,我也玩不得。”
大明长相甜美,话声柔软,脾气又好,多得女孩儿们待见。听见娟儿姐这么说,他呵呵笑起来,说:“这么多劳力不用,自己在那儿一针一针剜,一针一针戳,几双鞋底子,也不知道要剜到啥时候,戳到啥时间。给我们拿过来,咱们一起剜,剜不了两三天,也都全剜成了。”
娟儿姐甜甜笑一笑:“你说这,我就得先感谢你们了。纺线、织布、缝衣服、纳鞋底、做鞋、上靴子,这些都是乡下女孩子们的活,你们男孩子干不得,若干就会让人笑话了。”说罢挽了一下眉头,出了商店门走了。恰巧这时候八队的知青,汪幸运和肖晓乐跟娟儿姐撞了个对脸。娟儿姐长相甜美,衣服闪亮,太耀眼。他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人家姑娘没看他俩。他俩只能看一眼人家姑娘正脸,再后就只能看人家姑娘秀丽时髦的后影身段。
两人进了商店门,还依依不舍朝着娟儿姐走去的后影看。待回过头,一看十五队的,我们沟里的知青都在商店里,肖晓乐表情很轻松,说话还是懒懒的,并没表现出来多热情。汪幸运绝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绝热情,上前握手,问寒问暖,寒暄一阵过后。突然对大家说:“咱们说好了,都去臭那个代表咱们上台发言的洪大建。他他妈的也太红了,居然钻到团支部当起了委员。咱们他妈的连团员都不是,他他妈就当了官。咱们大家只有齐心协力,把他给搞臭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要不然,他就会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拉尿呢。”
我们一听,都没吭声,心说这人心眼也太小了。过后张永东跟大伙说:“这汪幸运也太没意思了。咱们知识青年下到一个大队,没说互相帮助,还故意在那儿拆台呢。即便俩人不对劲儿,也不能办这事儿,顶多不吭声,也不能办这掐住别人头,硬往下摁的事情。因为嫉妒臭人家,这样伤人心,伤到心里头。这样就会让人家觉得他不是人。这样就会惹得人家心里恨。这种事情咱们不能干,干了就是坏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