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明哥很够意思:我从他手里抢过那袋粗盐背上,他就从我手里夺过我的被褥,挂到他的肩膀上。午后的太阳,依然强烈,依然燥热。他怕他的汗水洇湿我的被褥,他掂着被褥,左右手倒换着,不让被褥粘他身子。想必那样很累。当时我不在意,过后想想很对不起他:他替我出了力,我占了他的便宜。——多少年过去了,孙泉源跟申朱杨说起这事情,感慨依然颇多,眼里含着泪水。
我们并肩朝着山上走。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他给我介绍了山上石头窝子的情况。他说:“本来是想在家里住上一晚,明早再上来。因怕山上那帮弟兄有啥事情,所以也就不敢在家过夜,只好冒着酷热上山了。”
他还跟我交底说:“山上的弟兄都很认真,啥事儿都好较劲。你到山上以后,别把啥事儿看得老真,要注意团结,不要跟山上的弟兄们发生矛盾。”
我说:“我很随和,也很随群,我肯定不会跟山上的弟兄们发生矛盾。”
他笑了。说:“但愿不发生矛盾。你要不想跟他们发生矛盾,他们说啥,你就不要太当真。无论他们说啥,万一伤了你,你只当耳旁风。其实他们也伤不着你啥,只是嘴上占占光,发发狠。只是嘴上过过发狠的瘾,实际不会对你形成啥伤害。你心里得受用。就怕你心里不受用,把他们说的狠话都当真。那样你就会很伤心。那样你就会恨他们。其实他们都是好人,朴实得很。”
他跟我说这话时,我心里还想着,这山上都是些啥样的人?顺明哥咋能跟我这么说呢?
石头窝子在山巅。弟兄们的住处距离石头窝子并不远,一路上坡,若是上工,十分二十分钟就能走到。
从山下走到石头窝子弟兄们住的地方,给人感觉,那就很远,就那么不紧不慢走着,居然用上小半晌时间。看看日薄西山,眼看就到山巅了,还是没见人烟。继续朝上走,隐隐看到远远的磷根头(普通话讲:崖头)上,站着一个人。渐渐近了,看得清楚,是个老人。穿一身白色绸子衣服,魁魁伟伟,背着手站在磷根头上朝远方看。大概是看到我们了,他从磷根头上走下来。到跟前,没有笑,但能让你感觉到他的热情:一手接过顺明手里的被褥,一手掂过我手里的粗盐袋子,扭头问顺明:“这是新来的伙计?”
顺明给我介绍说:“这是明顺伯,咱山上做饭的炊事员。”我不好意思冲明顺伯笑笑。顺明又跟明顺介绍我:“他是沟里,十七队的知识青年,名字叫孙泉源。大中说让他来咱这儿吃几天现成饭。这孩子也可怜,在沟里也没人给他做饭。”
我心说,何止是没人做饭,是没有粮食做饭。心里这么想着,只听明顺伯问:“还按老规矩招待?”
顺明说:“都按老规矩办就行了。”
老规矩是什么?我不知道。眼前就是挨门有棵柿子树的小院子。院里朝东两孔窑,面北一孔窑,尺把厚一人高的围墙,粗实的木质栅栏门。想着这样的围墙,这样的栅栏门,防偷防盗不可能,防止牲口牲畜进院倒有用。难道说这荒山之上还有牲口牲畜来骚扰?心里正这么想,听得:“可。可。可。”严厉的呵斥声,那是牧羊人驱赶羊群的特有语言。顺明见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放羊孩子赶着羊群朝崖头上走,他竟对我说:“这也是城里孩子,跟着他爹妈打回老家来了。他爹妈都是唱戏的,去年得病都死了。现在他带着妹妹一起过。生活苦不苦?就这还乐呢。学唱样板戏,学拉胡琴,学吹喇叭,那就跟疯了一样,我们都不知道他要乐个啥。”
那时候打回老家的人多了。我心不在焉,走进栅栏门里。院中的长板桌上,已摆上了大家的晚饭:一盆熬南瓜,一盘白蒸馍。我心里寻思着:这里的生活就是好,白蒸馍都摆到桌上了。我正呆呆地望着那白蒸馍,明顺伯从南窑里端碗小米红薯汤,放到我面前,又递过一双筷子。说:“坐下吃吧。白馍,你放开肚子吃。咱石头窝子的规矩,第一天来到石头窝子里的人,都是这待遇。你别不好意思,你只管放开肚子吃。明天就得跟随大伙守咱这山上规矩了。”
我怕违犯规矩,忙问:“咱这里都有啥规矩。”
明顺伯不声张,依然是微微一笑:“这些事儿你以后都会知道,有人跟你说。你赶快吃吧。光吃白馍啊。别吃黑馍。”
顺明也跟我说:“泉源,光吃白馍,别吃黑馍。吃吧,吃吧。别等他们,你赶快吃吧。”说罢就去窑洞里记账去了。
我坐下来吃:真过瘾,白蒸馍,那么大的白蒸馍,没就菜,没喝汤,干吃,连着吃了四个。明顺伯给我端的那碗小米红薯稀饭,我必须喝掉,不然就对不起老人的那分客气。明顺伯看出我喝不喝那碗稀饭都可以,过来跟我说:“不喝倒到泔水捅里。浪费不了:咱们喂有一头猪,猪还得用东西喂呢。你饭量不大。你再吃一个白馍吧。”
我说:“我都吃了四个馍,我已经吃饱了。我再喝这半碗稀饭就行了。”
说话间,听得外边的说话声越来越大,有吵吵的,有唱地方戏的,听着都是傻傻的欢乐着朝我们这边走。栅栏门畅开着。看着一辆装有采石工具的架子车,无人驾驶般闯了进来。在后推车的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不高,细白,因日晒的缘故,脸面白里透着红。秃顶。稀稀的几根黄毛歪在眉稍,掩映着头顶上白里透红的皮肤。阔嘴里那几颗钢牙看得分明,由铁卡卡在口中。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身披蓝色干部服,敞怀露胸。见院里饭桌前坐着一个人,他迈着卓别林的步伐纠纠走过来。
他问:“新来的?”
我答:“是。”
他又问:“知青?”
我又回答:“是。”
他没再理我,冲着窑洞突然发起了无名火:“顺明叔,顺明叔,这是欺负人是咋的?咋只给人家知青两个馍?吃饭还分人,不讲规矩是咋着?”
听得顺明在窑洞里窑洞里骂道:“日娘,就你知道。俺们就不知道。日娘,你又管闲事儿了。”说着笑,也没出来。
见顺明没出来,他又冲着厨窑喊:“焦明顺,咋只给人家知青两个馍?”
明顺伯说声:“这就又来了。”端了半筛子白馍放到我面前。那大眼秃子冲我说:“吃,吃,吃十个,吃不十个你不会饱。吃吧吃吧,明天就没这好事儿了。”
我不知道又能说些啥,只好不吭声,给他一个善意的笑。他也冲我笑一笑,说:“日娘,他敢对你知青不公,我都跟他闹。我叫君子,以后咱就是伙计了。”说罢也不听我说啥,扭头往窑洞里走了。
君子这边刚走,又过来一个相貌堂堂,不瘦不胖,笔直有样的中年人。寸头,水滴鼻,元宝嘴,横直一线眉。左眼正,右眼斜,还是双眼皮。到我跟前,探下身来,扒到我脸,凑跟前,盯住细看半天,说了句:“这知识青年不难看。”
这话我爱听,看他模样挺滑稽,说话也滑稽。我笑问:“请问,该咋称呼。”
他抿着嘴,冷着脸回我:“鄙人冯珏。逢谁掘谁。以后你得防着。”说着没笑,也朝窑洞走了。
前边冯珏刚走,后边又来了一个。见我坐着吃饭,他就坐我对面,冲我笑一笑:“知青?沟里来的?”
我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他笑一笑又问:“良爷可好?”
我忙说:“好,好。前两天,队下大叫驴发烧,他说害怕传染,还把大叫驴迁到公社农科院,让人家给诊断呢。你是……”
他说:“我是良爷家老大。我是海林。”说罢像是鼓励我:“吃吧,吃吧。今天你有白馍吃,明天你就吃不着了。”说罢也朝窑洞里走了。
这边海林刚走,又一个歪眉斜眼老汉走过来。问一声:“你就是知识青年?说了那么长时间,咋会到这时候才上来?”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听谁说我老早就该上来了?”
他说:“你们队长大中说的么。大中下山当队长,说下媳妇,结了婚,就不再来咱石头窝子干了。那回上山拉石头,他说他结婚当晚,那一夜他就砸了八回。急我们这些单身汉不是?不来也好,省得让俺们这些单身汉眼馋。我叫焦山,我辈分大,他们都叫我三爷。以后你叫我山哥,我也显得年轻些。就这么叫了。”自言自语说着,也朝窑洞走了。
再后又过来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胖子叫福禄。瘦子叫士成。远远跟我打个淡淡的招呼。瘦子士成便冲着大窑里说:“顺明哥,你下山不过夜,只怕是孩子们上学走了,你跟嫂子悄悄抹了一牌,才上来了吧。”
顺明在窑里呵呵笑:“都跟你一个材料也就拉倒了,你不怕那地方磨出茧子,你就回去吧,只是明早回来别老晚就行了。”
胖子福禄一听瘦子士成要下山,也忙说:“光你们知道砸皮碗,我也不想让我那皮碗闲着。我也得下去砸两伙,别让我这家伙憋出毛病了。”
大伙一听都骂他:“别把孤老挤到家里就行了。那也不是米面瓦罐,挖点少点,你也只当行善,给那孤老行些方便。你只当你媳妇那是闲*让狗尻,让狗尻也没啥不好。”
福禄不服气,咒他们:“撑死眼,饿死毬。别说饿死毬,连眼也饿死了。”
听得顺明在窑里说:“别说那么多,赶快吃饭吧。今晚办了事儿,明天早些上来就行了。去吧,去吧。吃完早些下去,明天早些回来就行了。”
这时我看见一个小伙依着窑门望着他们笑。这是石头窝子里唯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后来知道他叫顺天,是梅沟里的回乡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