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吃饭
作者:申朱杨      更新:2019-07-29 12:31      字数:3637

知道我们知青组的弟兄们被瓦解以后,我震怒了。当晚下工,我去队长家,跟队长说:“那两个女知青调街里去了,小五转公社农场走了,全新去了金银环家住,荣欣不知道去向,组里现在只有我一个,我不想费事儿,今晚在你家吃饭,你说好不好?”

因我刚下乡时,陪着队长到城里,有过管他两顿“肉浇头”的经历,再说平时俺俩也能说在一起,队长也没好意思不同意。队长父亲在屋里听见了,连忙出来迎接:“好、好,好。饭刚做好,来、来、来,伯伯陪你吃,咱俩一块儿吃饭。”

大概我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不过我还是强装着笑,让他爹拉着,进了他爹屋。坐到桌边吃着。我说:“伯伯呀,我是没办法了。我知道知青到咱队下,祸害咱队下了。咱队下棒劳力,这一季才分一百斤麦子,我们知青屁点儿功劳都没有,居然每人一百二十斤。我惭愧。可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从社员手里抢的。我不吃饭不是也得饿死吗?我不是也得吃饭么?是我的粮食,队下给我,别再拿着麦换秋来遮人眼。事情都是明摆着,不给我粮食,我只有这么转着圈,在队长、会计、保管你们三家吃饭。这没办法,这也是把我逼急了。”

队长父亲哈哈笑着,无论心里怎么想,嘴里倒是一直说:“孩子,这是队下的事情,不是队长一个人说了算。你只管来咱家吃饭。这家里你伯伯能吃上饭,就能有你孩子这一碗。我说这都是真的。你只管来吃,你伯伯代表全家欢迎你来吃饭。”

我说:“伯伯呀,我得三家转着吃。我不会只在你一家吃。我要是只在你一家吃,我就对不起咱家人了。”

队长父亲说:“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我们能管起,你就别去他们家吃了。”

因队长父亲会弄事儿,他家只是受损了两个黑面窝头,一碗红薯稀饭,连根菜毛都没受损,也没让他家在大庭广众前丢脸。

这一晚,沟里静悄悄,还太平。我知道这是大战前的宁静,这宁静中孕育着大战的风云。

第二天该吃早饭的时候,我去了会计家。会计还没起床。会计母亲正在扫院地。会计父亲在厨窑里做饭。会计父亲是瞎子。瞎子还会做饭,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情。我万没想到瞎子能做饭,当时心里就有怜悯之感:他家比我还可怜。但我还得吃饭。我并没回头走出他们院。因有昨晚到队长家吃饭的经历,我知道话还是客气一些好,没有必要执意闹。因而笑着说:“娘,你扫地呢。让我来吧。扫了你家管我饭。”这是笑里藏刀,凶狠极了。也不知道是会计妈不知道我这话的用意,还是她打心里就想管我饭。她哈哈笑着,笑得很乐观,笑得很爽朗,笑得在她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困难,没有什么难关。说:“不扫就不让吃饭了?你伯伯这就把饭做好了。你去窑里搬小桌,叫你多麦哥,咱们就坐这窑前头吃吧。”

会计多麦比我大两岁,还没寻媳妇,个子不高,短脖子,脑袋稍稍有些大,小寸头,黑黢黢的,走路总是甩胳膊,一扭一扭的像小丑。我们平时也打过交道,说话还算可以。但我不知道他们为啥就是不给我们发粮食,决计要整我们。这时我没吭声,他也很客气。我就这么草草吃了一顿:黑窝头,小米汤,连根菜毛都没有。

在会计多麦家平平安安吃过早饭,我去了大坡工地。冯珏,君子都知道我去队长、会计家吃饭,他们没有再找我。见我走到跟前,他们取笑我。说:“你想着会发生矛盾,我们说不会发生矛盾,你吃了两家不是也没有发生矛盾嘛。我们这话你还不相信。能吃啥好的?日娘,也不过是黑窝窝,让我们吃,我们还不吃呢。”

我心说:“妈的。这话说大了。我这脸也让你们搁裤裆里了。闹、闹、闹,闹半天,两家那样的饭,你们嫌赖,还不吃呢。这分明也是说我小心眼儿。”我无语。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我小心眼儿了?我心里不舒服,不到下工时候,我跟顺明说了一声就往沟里走了。这午饭是要在保管家吃的。

还没进沟里,我已看见保管领着几个老太太在仓库里挑拣什么种子似的东西。我走到仓库门口对保管说:“保管哥,今天中午,我该去你家吃饭了。我昨晚在队长家吃的饭,今早在会计家吃的,也就是你三家,中午轮到你家。你回去给我报个饭,别到时候饭做得少,我把你那份饭吃了,你又没啥吃,让我心里又不得劲儿了。”

保管很白净,大眼睛,模样很周正,胖乎乎的中等个儿,一脸富态像,一身富态像。他爹在县服装厂当工人,他大妹、二妹都去他爹那里当了临时工。若不然,光他二妹那整天笑呵呵的模样,从中答句腔,也不会让俺俩发生那么大的矛盾,绝不会让我俩剑拔弩张,绝不可能让我俩之间出现刀光剑影。

保管听懂了我说的意思,登时脸色通红,好半天,很不乐意,应我一声:“那行。”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你回去拿碗吧。”

我心说:“小子,耍我呢。好嘞,我连筷子也拿了。”开口说声“好!”到我们那窑里拿过碗筷就来了。那是我们下乡时,公家给我们发的碗筷:中号草绿搪瓷碗,红油漆筷子,都是崭新的,社员家中很少见。我又站在仓库前。贫农代表冲我笑一笑,说:“等会儿下工,你去我家吃饭。我叫你恩娘给你擀面条。”

我说:“不行。我就得去保管家吃饭。队长会计家吃过了,轮也轮着他家了”

贫农代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很好,见人总是笑。对我这事儿,他没发表言论。但他依然是笑着说:“啥事儿都别着急,好好说,没啥大不了。”

我知道跟他说也没用,同时我也知道,即便跟他在这儿闲说,不定哪句话掉地下,让保管拾住,我就被动了。因而我不吭声,只听他说。谁知他翻来倒去就是一句话:“忍一忍啥事儿都会过去的。”这话等于没说。死了啥事儿也都没了。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还是不吭声。我已横下心。说到底,我今天就是要去保管家吃饭。如果他敢不让我吃,我一定让他吃不成饭。我还一定会要他好看,即便打架流血也都是扯淡。

大概是怄的时间太长,保管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我万没料到他会用提问的方式这样问我:“你觉得,你是应该到我家吃,还是你可怜,我可怜你,让你去我家吃饭?”

我当即就恼了,立马反驳:“废话!知识青年下乡可怜啥?你说。知识青年下乡有啥可怜?今天你先把这知识青年下乡可怜不可怜这事儿给说清楚了。你说不清楚,我可是要反映到公社。到那时,可够你喝一壶。”显然,上纲上线这“一套”,这“炮弹”还是很有效。他怯了。哼哼咛咛说:“我是说,我不让你去我家吃饭又该咋着。”

我当即断喝:“你不让我去你家吃饭还行呢!你不让我去你家吃饭,你也吃不成!不信咱们试试看!”说着用我手里的筷子敲起我手里搪瓷碗,吆喝起来:“都来看,都来看,保管扣我粮食,不让我去他家吃饭,小气鬼,丢人了,丢死人了!”顿时闹腾起来。

恰好下工的社员都到了沟口,还有别队的,听得吵喝,哪有不看笑话的?听说是这事儿,也都议论起来。我们沟里的,有人说:“别生气了,去我家吃饭吧。”也有过来拉我让我跟他们回家走的。我执意不走,就是要跟保管过不去。保管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大概是不想让别队人看笑话,扭头就朝沟里走。我敲着碗跟在他身后。到我们知青院门口,他不走了。扭头对我说:“你去会计那儿开个条,见条给你发粮食。”

我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开条是出库。我这不是出库,我这是我的粮食在你的库里存着呢,不用开条子,单过你手我认账,那也就行了,我早就知道了。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开张出库单,你就能把我的粮食给贪污了。”

保管没啥说,脸面涨通红,好像下了多大勇气,说:“你去拿东西,我给你发粮食,”

我去拿条面袋子,他说:“袋子太大了,拿个盆子就行了。”

我知道这是折腾我,我把袋子放窑里,拿着我的碗,掂上我的搪瓷洗脸盆,敲着脸盆又敲碗:“保管折腾人,保管折腾人了!”绕着保管吆喝敲起来。人们也都看着笑。当时我很想让保管动手。如果他动手,我就能拿砖头砸他头。

幸亏保管脾气好,躲过这一灾:转眼他伯出现了。他伯是明白人,拉住我,径直就朝保管家走。他跟保管一个院,单辟一间房,单占一孔窑。拉我要到他的房间去。我死不去,我要坐到保管新房里。“好、好、好。”那人会弄事儿,笑着送我到保管的新房里。扶我坐下,说:“我去给你端吃的。”

不一会儿,端来了:一碗面条,三个花卷。他伯说:“面条还有,馍也有,吃完再去端。”

既然吃了,那就给你吃完。又端一碗面条,三个花卷。花卷不吃了,又端来的面条要喝完。保管没吃饭,坐在旁边看我吃。这时我俩都已消了气。我觉得委屈。我说:“我下到沟里是干啥的?我也犯不着来你家闹着要吃饭。”

他说:“保管也是老百姓。保管也犯不着扣别人的粮食去。队下二百口人,节省下来的,又有几两能吃到我保管嘴里?这不是队里决议嘛,为队下,也不是为我自己”。

这样说,我倒觉得他说的还有理。我从心里说:“你保管是好人,你保管还义气,你没出卖那俩人。”

保管还说:“你年纪轻轻的,不会有这心计。是谁给你出这主意?”他猜了几个人。我说都不是。我说这主意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说我要是能想出来这主意,那可是了不起。我说:“我也只是为吃饭。我也不是故意跟你打别,折腾你。”

他苦着脸,笑了笑说:“今天这事儿不是我伯插手,还真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