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东和孙泉源在公社北面山上那小站下了车。火车滚滚远去。那两男三女五个铁路中学的下乡知青,没能下来车,随车走了。这倒霉程度不亚于肘坏公共汽车窗玻璃赔偿二十元钱:一身单衣,栖息北沿儿哪个小站,熬一夜,那滋味别有洞天,是很难受的。
孙泉源为他们惋惜:“那俩男知青嘴硬吃亏了。”
张永东说:“他们都是铁路上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他们这是自己人整自己人。那几个男列车员对铁路子弟也真能下狠手,也真能下那么狠的整人心。”
孙泉源说:“铁路上人多,部门多,不是一个单位部门的,谁认识谁呢。本来一句软话就过去了,这一拉硬屎,到河北边小站过夜去吧。嘴软一点儿低了他们哪里?这也是咎由自取了。”
张永东说:“他们觉得家里都在铁路上,已经说了是铁路子弟,想着列车员应该给些面子。结果是话不投机,打住别,这一别,就别到河那边小站过夜了。”
孙泉源说:“这就是:谁掂刀,谁杀人;这就看谁站在上风头了。本来就是自己输理的事情,还要跟人家耍横,这就是自找倒霉。”
两人议论着那五个知青的倒霉事情往山下走。从车站到山下公社门口那街里,少说要有五六里。年青不知愁。两人空手走,只觉工夫不大就到了街里头。进西街,明显热闹了。路不宽,两边有商店,卖什么的都有。来到十字街,西北角上饭店里肉夹馍很好吃:不要粮票,三毛一个,肉多多,解馋着呢。城市根本买不着不要粮票还这么便宜的肉夹馍。中午吃的面条面包早已消化了,也该进食儿了。买两个,一人一个,啃着站在饭店门口商量说:“是去同学们那儿转一转,还是直接往村里走?”还没商量住,只见西边一辆拉水泥管子的汽车过来了。张永东眼里放了光,呵呵笑着说:“快吃,咱们趁这拉管子的汽车回村里。”
孙泉源说:“你知道这是往哪儿拉的?不朝咱东边去,半路拐个弯儿,就把咱们坑苦了。”
张永东说:“你从山上石头窝子到滩里,根本就不知道咱四边村里都是啥情况。这管子是往新良大队拉的。新良大队水上山,刚开建。买不来铸铁管。这水泥管子是市水泥管厂为新良大队特制的:那么粗,人都几乎能蹲进管子里。你快吃,咱们扒上车,趁车回去,能快些,还能省好些力。”
这边赶快吃,那边车已慢慢过来了。到了十字街正街口,车停了。司机下车去买烟,一下去了好半天。这真是天赐良机。这边肉夹馍吃完了。张永东搓搓手,说:“等会儿司机出来,咱给他上根烟,跟他说说趁趁车。好好说,他应该能让咱们趁车的。”
孙泉源说:“你没看见驾驶室都坐满了人?趁车也只能钻到管子里。”
张永东说:“钻到管子里那成啥样子?要不咱就坐到车顶管子上。咱不能让人看见咱们的狼狈像。”
司机从商店里出来。张永东连忙凑上去,给人家递着烟,说:“师傅,我们是城里下到这儿的知识青年,我们想趁车去东乡。驾驶室里坐满了人,我们不坐驾驶室,我们就坐到管子上。”
司机五大三粗,李逵似的人物,开口就是:“不行,不行,人货不能混装;趁车,你们连想都甭想。”烟也不接,一口回绝。
这是碰见了冷血动物,再说也无用,那就走吧。孙泉源拉着张永东往前走。张永东心里不高兴,跟孙泉源说:“这司机也太不够意思,不就是趁一下车,他能亏到哪里去。真他妈不够意思。”
孙泉源笑着说:“咱不跟他说那么多,一会儿车过来了,咱从后边扒上去就行了。他只要看不见,他也就不会拦咱们了。”
张永东笑了:“你说这是好办法。一会儿车过来,咱们扒上去。”
孙泉源说:“咱不要坐到车顶管子上边,咱钻到管子里最安全,还没人能看见。”
张永东办事儿大气,呵呵笑着说:“你想钻管子,我不管。反正我是不钻管子,我就是要坐到车顶管子上。”
说话间,拉管子那车已过来了,因道窄人多,车速很慢。张永东和孙泉源把车让过去,两人从后边撵几步,扒住车帮,三两下就扒到了车上面。因那管子粗,孙泉源钻进管子里,张永东不愿钻管子,他坐到了车顶管子上面。还没出东街,车速还没加快。迎头来了一辆他们车队返回的车,冲着拉管子的司机吆喝:“车顶上有人,车顶上爬的有人!”吆喝完,他开车走了。这边拉管子的司机刹住车,推开车门跳下来,仰脸对着张永东吆喝:“下来!下来!谁让你扒车了!”绕到车后,又看见管子里半趴着的孙泉源,又是一阵训斥:“下来!下来!刚才就给你们讲过人货不能混装,你们以为是说着耍呢。下来!下来!”
两人只好从车上跳下来。司机没再说什么,爬进驾驶室,一声轰响,转眼就不见了车影。两人步行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慢,让人不耐烦。张永东有些懊丧:“今天没福气,也不见来辆拖拉机。”
孙泉源说:“来辆拖拉机开得快,咱们也扒不上去。”
张永东说:“你真扒上去,他也不会停车吆喝不拉你。”
孙泉源说:“从趁车这上面就看出城里人没有乡下人实诚了。”
张永东说:“城里实诚人多着呢。像这拉管子司机这样的,城里也没几个。奶奶的,他车回来,我一定指着驾驶室骂他。”
孙泉源笑,说:“你指着驾驶室骂,他还得能听见。人家没听见,你自己气得不得了,这还不知道谁划算呢。”
两人说着走着。眼看着日头偏了西,这才走出四五里。地里干活的社员也都下了工,陆续往家走。再照这样走下去,只怕晚饭过后也走不到村里去。张永东想着又来了气,说:“拉管子那司机要是让咱趁车,咱们现在也到家了。这可好,走了这么长时间,这么远,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要想到家还得折腾俩钟头。奶奶的,我看见那司机,我不骂他,我就不是人。”
孙泉源呵呵笑:“人家听不见,气得还是你自己。”
这边话刚落音,只见拉管子的汽车带着一路灰尘拐回来了。张永东也是忙着往路边闪,闪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指着驾驶室骂两句。那司机也不是省事儿。看见张永东朝他驾驶室里指一指,他就知道是骂他奶奶的。他刹住车,推开车门跳下来,冲着张永东跨步走过去。张永东自然有防备,转身也要迎上去。孙泉源拉住他说:“他敢过来咱俩打不死他,也打他个半死。”两人个头虽不大,毕竟也是两条小伙子;身躯没有司机壮,两人拾掇他一个还是绰绰有余。那司机一愣怔,转而迷过来,指着孙泉源说:“是好汉,一个对一个;两个打一个,算是什么东西?”
这时孙泉源已看见驾驶室副驾驶位上也下来三个人,都是四十来岁,壮得也可以。这仨人若帮忙,或是打个太平拳,他俩吃亏是现成的。更让孙泉源担心的是后边吊车跟来了。吊车停下,也是下来四五个四十来岁很健壮的装卸工,这时候再说动手,那可是只有挨打的份儿了。孙泉源脑子一转,也是厉声吼吼:“一个对一个,打败也是英雄;两个打一个,打胜也是狗熊。谁帮着打,谁就是狗熊!你俩单挑,胜败看水平!”
那司机以为他能斗过张永东。吼一声:“谁让帮忙谁就是狗熊。”吼过之后便闯过来。
张永东练过几天武术,也学过几天摔跤,什么扫荡腿、大背,种种撂倒人的手法有几招,他也是很经打的人。扎个武术架势,一下就让那熊一样的司机露出是没经过训练的白丁。他见张永东扎架子,他也连忙扎架子。他那架子太没有武术味道,明显一看就是外行,让人一看就觉得窝囊。两人扎着架势转悠着,轻易不肯出招,都在寻找对方都破绽。
这时的情况十分严重,前边有车吊挡道,后边有汽车挡道,下工的社员里三层,外三层站在两边看热闹。要想走,走不了;要想逃,逃不掉。这种时候理是很难讲清的,倘若围观的贫下中农认为俩知青没理,形成一致看法,形成大势,这就很可怕,怎样能快速逃离这地方,这是很有讲究的。张永东跟那司机扎架子转着,寻找出手的时机。这边孙泉源却在想怎么才能不失体面地快速逃离这危险之地。说话不及,张永东跟那司机碰到了一起。张永东一个假动作上打下踢,接着一个扫荡腿,那司机居然双腿跪地。张永东大仁大义,本欲拉他起来重新再来,哪知司机脑袋一偏,顺势张嘴就朝张永东拉他那只手咬去。张永东大怒:“你是狗!你他妈还咬人呢!”照脸就是几个耳光,顺势又把那家伙推倒在地。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一只胳膊的,上前帮司机。孙泉源上前挡住,吼一声:“你他妈坏规矩,别让我们恼了找到你家门上摆治你!”一只胳膊吓一愣怔,孙泉源没再多说,拉起张永东分开众人,扬长而去。
走出去不远,扭头看,只见车走人散。一辆40皮轮带斗拖拉机,拉着半斗人,在人群中缓缓开了过来。张永东和孙泉源连忙闪到路边,待那拖拉机路过身边,紧步窜上,冲着后挡板,双手一扒,身子一斜,偏腿而上,轻松坐进车斗里。只见一个别的学校的知青,看着他俩哈哈笑:“是不是你俩跟那卡车司机打架了?”
张永东笑:“没打,没打,只是过了过招。”
那外校知青长相跟张永东差不多,呵呵笑:“没遇住咱们弟兄,遇住咱们弟兄,让他想走都走不成。”
离张永东他们大队二里地,拖拉机要拐弯。一车人都下来。张永东和孙泉源跟那外校的知青摆摆手,向自己大队走去。
哪知夜里十点来钟,听得急急的拍门声。张永东开门一看,居然是外校那知青。没有什么交集,何以这么晚来敲门?还没开口问,只听那外校知青说:“你们快逃吧,那卡车司机告到公社,说明天接着来找人,宁死都要找着你们。”
张永东和孙泉源都一愣,都在心里嘀咕:“事情能有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