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张永东在冯珏屋里聊着闲话,听得外面淅淅索索脚步响,明显有人走进院子里来了。又聊有好一会儿,没见人进门,也没再听见啥动静,静悄悄没见人踪影。冯珏知道咋回事儿,朝着门外骂:“日娘。小秃!君子。你小子还听墙根儿!我跟你娘好上了,你还来我这儿捉奸呢。”
当地有个坏风俗:当兄弟的可以骂嫂子,对着侄子面也可以骂,侄子若还嘴,就要惹人耻笑不识礼。(当然,当地人都还通情达理,对知青并不这个样。)因而君子听见冯珏骂,他也不在乎,哈哈朗声笑,迈着外八字步,拉着焦山走进来。反咬一口说:“昨晚珏叔让狗尻了。珏叔,你是闻见味儿,还是看见人了?我跟山爷来,你没说赶紧迎出来让俺俩尻你屁股吧,你还想让我独个尻你呢,我可从来都不嫌你脏。”荤话连篇,句句肮脏夸张,逗得张永东和孙泉源像听相声一般,直笑了好半天。
焦山是个老实人。刚才在外面,君子拉着他在外面听墙根,冯珏说那一套话,他都听见了。他斜着一只眼,脸面磁丁丁,生硬硬,给人感觉就是脸皮下面只有骨头,没有肉,永远都是干毛石糙木呆呆一副楞人石头像。他说话认死理。微微咧嘴笑,笑比哭还难看,冲着冯珏说:“你还说人家知识青年可怜呢。你不可怜?我不可怜?咱山上石头窝子的光棍汉有几个不可怜?眼看着一辈子都过去了一大半,连半点荤腥都没粘过。不能说我思想不好。我思想好。可我觉得现在啥都好,就是不让有窑子不好。有窑子我还能去放炮。这可好,就是憋死也放不成炮。去哪儿放一炮,那就犯错了。”
君子听着哈哈笑:“山爷,俺们年轻人整天夜里打飞机,还没地方放炮呢。你别这么想,你想也是白想,想也没用项。”
焦山争辩说:“要不我咋说现在啥都好,就是取消窑子不好呢。我说这意思你知道?”
冯珏笑他说:“山叔,你那回在山上这么说的时候,顺明哥是咋接你的?他说,真要有窑子,只怕你也嫖不起了。”
君子很优雅地拢一下头顶上那稀疏的几根黄发,瞪眼接口说:“顺明叔这话过头了。人家不能嫖得次数多,人家还不能嫖得次数少?只要有这想法,有这心,一辈子只去一回,总能把钱攒够吧。”
焦山嘟哝一句:“这才是实话。谁愿意一辈子不吃口肉,谁愿意人生一场一点儿荤腥都不沾?”下面话没再说别的,直接就问:“咱头儿顺明说了没有,渠上清过淤,咱啥时候上山?我跟君子就是来问这事儿的。”
冯珏说:“你也知道,明顺叔和他守窝子。他说,各队回来的时间不一样,能上去的只管上。上多少人,干多少活;咱们也别管那么多,队下清淤结束,咱们只管上去就行了。知青不一样。大队说,知青都得上渠首。说是公社说了:知青在一起,知青工作更好做。泉源从小队出来,直接就随大队上渠首。从渠首回来再上咱山上石头窝。”
焦山说:“你这么说,我就清楚了。那意思我也知道,只要小队不说啥,咱们现在就上石头窝子也可以。”
君子是个聪明人,“咿吆”一声,说:“你还想着现在就上山去石头窝子呢。那清淤可是要一锨一锨从渠底朝上撂土呢,至少得四登台阶吧,那可是一天都不失闲,队下哪能饶过咱?想得美。那可是比开石头还要累。累得你连放炮的心都没有。你还想美事儿,现在就上石头窝子呢。你真是想得美。咱们现在上不了石头窝,先把清淤这罪受了再说。”
当地人在干活上是很聪明,很会算计的:都会挑肥拣瘦,累活脏活,能推就推,能脱就拖,真是推脱不掉,也得干部带头打着哄,消磨着把活干了。知青不知道这么多。他们只知道有人管饭,只管干活就行了。何况张永东和孙泉源都有被扣粮食的经历,对这有饭吃到外村去干的清淤活,那也是向往的。他们只想着有人管饭就可以,并没像君子一样想那么多。听说明顺伯和顺明哥回石头窝子守摊儿了,孙泉源很想知道明顺伯参加北沿儿老艄公的葬礼,回来是咋说的。他们那边县领导,公社领导出席葬礼了没有,给没给老艄公个什么英雄称号。开口一问,冯珏竟说:“小老百姓,谁能看到眼里?还能有个啥称号?明顺叔回来说,船长将艄公老伴儿接到家里养起来,这就够暖心,这就安慰人了,还能让人有啥想法呢。”
听得这么说,孙泉源心里沉沉的。心说:“北沿老艄公这是英雄行为,就因为他是普通百姓,就不上报,不评烈士了?”心里这么想,顺嘴说一句:“按理他该评为烈士了。”
哪知这话一出口,君子居然反驳说:“他要是烈士,那就没人不是烈士了。不打他一个反革命,也就够他了。”
冯珏那人心很细,眼看君子一句话就把孙泉源那脸面拨到了沟里,为给孙泉源捞回点面子,他点着君子的脸,说:“日娘,就你他娘的记性好。你可记住他跟你家有仇了。那是他哥办的事情,不是他。你恨他有理吗?日娘,你个小心眼子,你还能说出些啥屁话。”
君子挨了骂,哈哈笑着说:“人**都死了。你这么护着他还有啥用处?你只会呵斥我,你让他当烈士吧,捱我球事儿。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家,我现在就回家,我该回家吃饭了。”
焦山听他说要回家,看看已近中午,也说要走。冯珏说:“他回家有他娘给他做饭吃。你回家,你还得燎火眼儿,就做那一碗饭,值得吗?就在我这儿吃吧。”
君子哈哈笑着朝外走。边走边说:“有娘就是好:有娘有饭吃。我走了。山爷,你在他这儿吃吧,别去燎火眼儿,别为你那一碗饭难受了,就在我珏叔这儿吃吧。”
老单身都会做饭,这话一点都不假,知识青年当然也都会。目送君子出大门,他们没回屋,直接都到厨房去做饭。焦山拉风箱,烧地火;冯珏淘干红薯叶子,整治下锅菜;张永东去擀面,孙泉源没事儿干,站不是,坐不是,只觉浑身不自在。冯珏看出了巧气儿,说:“没事儿你来我身边跟我说着话。我跟你说咱石头窝子那些人,那些事儿。”
孙泉源不好意思,笑着说:“我就喜欢听你说咱石头窝子那些人,那些事儿。”
冯珏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盆子里。走到厨房门外,抓着那干红薯叶子洗呀洗,拣呀拣。孙泉源插不上手,只在旁边站着看。洗了一遍又一遍。冯珏语重心长,边洗边说:“这是有个石头窝子,要是没这个石头窝子,就咱山上这弟兄们,又该去哪儿安身?想想也可怕,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没个孩子,没个作伴的,指靠自家兄弟姊妹?自家兄弟姊妹都是穷得叮当响,自己还顾不上自己,将来有个小病小灾的谁来管?山叔他别说想去嫖窑子了,再过几年,你让他自己说,只怕路都走不成,也就没这心思了。我算看透了,啥都没有家庭和睦重要,啥都没有社会安定重要。就像我,就那么一做摆,家完了,混得只剩我自己。我能怨谁呢,我只能怨我自己。社会安定也重要。就像咱这寨子,那可是几百年了,过去为着防匪防盗,防抢劫,才建这寨子。每年花费在这守寨上,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人力和物力。现在这寨子有用吗?光这寨墙就占了多少地?还都是好地。我算看透了:人不能做摆,做摆了日子过不好。就像我这样的,过去也是能踢能跳,戏装穿上,扮上一上台,吼一嗓子,迷倒多少姑娘?只可惜做摆,把家给毁了。”
这种后悔话冯珏跟孙泉源说过也不只一次了。孙泉源早知道冯珏的女儿比他大一岁,跟着冯珏前妻在新良大队生活。冯珏想女儿的时候总是去到新良大队小学门口,远远看着闺女回家、上学。他只是远远看着,从没跟闺女说过话,从没跟闺女打过招呼,从没打搅过闺女的生活。这滋味很痛苦。但为了闺女幸福,冯珏忍了。冯珏觉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资格:伤闺女母亲,伤闺女了。闺女现在过得好,他就欣慰满足。他怕人说闺女的生父是种驴,乱跟人搞男女关系。他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和闺女是父女。
孙泉源忽然觉得,若让冯珏翻过去再过一回,他还会那么无耻,那么风流呢?他问冯珏。冯珏凝眉说道:“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若能再来一回,别说不再这样,只怕要把妻、女揣到怀里,捧到手心里,要用生命倍加呵护,决不会再让她们受一点委屈。可惜那只能是一种愿望,那只能是一种想法,那也只能是不可能的事情。因那过错,造成当下这罪。当下这罪,还得自己受下去。”
孙泉源忽然觉得冯珏很聪明:他能把这小家幸福跟国家大势连在一起,虽然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但这就足以说明他高人一等;只是有这过错,才落到如此之地。冯珏说自己是坏爹自责,不是没有道理。
孙泉源看着用瓦盆淘洗着干红薯叶的冯珏那两只手,心说:他这自责是发自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