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和尤继红一边走一边说。因为两人都是在说心里话,都是想着为对方好,所以自己的心思也只有自己知道。
孙泉源跟尤继红说了那么多,其目的也就是意在告诉尤继红:别以为世上的人都很好,其实世上坏人也很多,现实社会并不像她想像得那么美好;让她遇事不要那么较真,别老是那么坚持自己的观点,别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该随和就得随和些,随和些,软和一些,自己也亏不到哪里去;倘若一根筋,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整她,她连知道都不知道,暗地被人朝死里整,到那时候就惨了。
哪知尤继红却也是为孙泉源着想,担心孙泉源有这思想,有这想法,到社会上会吃亏。她担心别人会指责孙泉源,她担心别人给孙泉源扣帽子。她也知道孙泉源绝不是甘愿被人整的善主。两厢相斗,两败俱伤。何不就根子上站到巅峰处,高举照妖镜,让那些小人、妖魔不敢靠近自己身边呢?因而,尤继红满脸通红,正儿八经,咬牙切齿,说了那番话。那话是狠了些,是重了些,那话没给孙泉源留一点面子,好似直接用照妖镜,照出了藏在孙泉源内心里的妖精。这让孙泉源感觉是把他心中的护身佛给当鬼砍了几刀,刀刀见血。那血带着热气、高压聚积在心里,堵血管,塞通道,要把心憋爆。他难受,他烦躁,他感觉那死了的护身佛,化为巨石,压在心里,变为戾鬼,发出戾气,压瘪了浑身的气血管道,憋得他透不过气。他脸色发青,不再吭声。
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来气,几乎就要窒息死亡的时候,他俩也恰好来到了新良大队的戏楼前。这里人声鼎沸,歌声阵阵,一二一的口号声接连不断。这是人气聚集的地方,早把身前身后自身体内的鬼神吓跑得无影无踪。
戏楼前的广场上,排队站立着他们大队的应征青年。两人过去跟他们大队的应征青年们打个招呼。看着他们大队应征青年队伍左边还有两个大队的应征青年,少说也有四五百人,都直挺挺站着。孙泉源心说,准备着上台接受目测,这样站俩小时,也够累人的。他知道,在学校练正步的时候,那个难受,不亚于浑身上下让虼蚤咬。现在看着这些应征青年都很认真,都很精神,这就是都想当兵参军的最直接,最具体的表现。
他跟尤继红说:“招兵的在戏台上,咱们去戏台上看看?”
两人绕到戏台前,从戏台后的台阶走到戏台上。台子上列队等侯的有三四十个人。六人一排,一二一,正步走,正接受目测。五个军人:有喊口令的,有从侧面看的,有拿本子做记录的。只有一个年纪大些的是四个兜:军容整洁,脸面铁红。这一眼看去,就让人心动:这是钢铁军人的光辉形象。哎哟喂,他还是络腮胡?只是刮得很干净,让人不注意他的胡子,只让人看到了他军人的铮铮铁骨。一开口说话,孙泉源笑了,立马学了一句。那军官转过身来,笑问:“你是江西人?”
孙泉源立马改用普通话,说:“我不是江西人。我上学时,我们学校军宣队领导是江西人。我们关系很好,我学了几句江西话。看到你说江西话,我听着亲切,无意识就学了一句。”
那军人握住孙泉源的手,称赞道:“好聪明,学得好像哦,我还以为你是江西人呢。你报名参军了没有?”
孙泉源说:“人家不让我们报名?”
那军官不解,问:“为什么?”
孙泉源如实回答:“我们是知识青年,下乡不够两年时间。在这两年时间里,我们既不能招工,也不能当兵,更不能招干,就因为这,我们也不能报名参军当兵。”
那军官哈哈大笑:“保卫祖国还有这么多条条框框?这条条框框都是地方制定出来的。我们部队不管这一套:只要你身体好,思想好,有当兵的意愿,我们部队不管你下乡几年,那怕今天刚到,我们部队也可以带你走。报名吧,我带你走。何况你刚才走的正步我也看到了:很好;受过训练的,一看就知道,你是当兵的料。”
孙泉源叨叨不成,吞吞吐吐,黏黏糊糊,趁趁摸摸,不好意思笑一笑,好半天才说:“我是随我妹来打听咱们招女兵这事情的。你们部队招女兵吗?我妹想当女兵。”
那军官说:“我们是野战军,女兵去年就招够了,今年不招女兵。再说呢,招收女兵跟我们不一个系统,具体情况,我们不知道。好像是拿张介绍信,自己就去部队报到了。有时就不在地方招,有一张领导批条,部队也就接收了。”
孙泉源说:“我妹想当兵,你能不能帮点忙呢。”
那军官笑,说:“你当兵,我肯定能把你带走。你妹当兵,我帮不上忙:批条直接去部队报到,我还没到那级别,也没那资格,更没那权力。”
尤继红又把孙泉源朝那军官跟前推一推,说:“那你就把我哥带走吧。”
那军官笑,说:“这可以,只要报名,这没问题。”
孙泉源见又扯到了自己身上,脸面通红,连忙告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去当兵是不可能的。我去当兵是不可能的。”拉起尤继红就朝戏台下走。那军官笑,看着他俩的后影感叹说:“这知青当中,还真有不愿当兵的。过去也只是听说,这次让我亲眼见了。”
孙泉源拉着尤继红匆匆离开,走下戏台。带兵那人说的话,他听见了。他心里很痛苦,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痛苦该怎样说出来。尤继红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你咋能这么决绝就不要了。若他说是招女兵,我肯定跟着就走了。孙泉源呀,孙泉源,你心里是咋想的?别人想去都去不了,人家这个军官说了,一定能带你走,你怎么就这么决绝不给人家面子,让人家白白欣赏你呢?就凭这事儿,就让人生气了。
待两人出了戏台广场,走到村路上,尤继红再问,孙泉源还是没吭声。尤继红扭脸看他,只见孙泉源眼泪早涌出来了,下颚上还挂花,他的脸阴得可怕。
尤继红见他这样儿,只好做出啥都不在乎的样子说:“这也没什么,他不过是问了你的姓名,年龄,下到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具体事儿一点儿都没办,也就是咱们老百姓说的,八字还没一撇,咱不去也没啥,说不定咱不去还更好呢。”
尤继红这样一劝导,孙泉源哭得越发厉害了。他怕路人能看到,故意往北拐,顺着村后没人去的小路走。
那小路上走的人很少。那不是整修出来的路,那是家家户户的院子后,出一头,缩一头的后门前,来往方便自然踩出来的路。厕所也都那路边对着门。有猪圈,也有个亮堂堂的牲口园。后门墙边残雪还没化完,上面浮一层灰,落有干树叶子,干草沫子,路面没有硬化,有些地方是稀糊涂,有些地方不粘脚,有些地方已经干透了,总体不湿脚,还得拣着路走。让人看着爽快的还是一下铺到河边有些地方还覆盖有白雪的绿麦地。
走了这么远,孙泉源呜呜的也该哭够了。尤继红跟他并排走着,看他呼哧呼哧啜泣着,住了哭,这才问他说:“泉源哥,你哭够了吧。我咋觉得这事情这么奇怪:你不想当兵也就算了。人家也不过是记了你的名字,记了你年龄,记了你下乡的地方。那不想当兵人家也没说你什么,你何必这么哇哇大哭,瞎咧咧,这让外人看见像个啥?你思想有问题,我知道,但我真不知道你的思想问题居然这么大,居然连兵都不想当,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的思想就像上年纪人那些想法一样,平平淡淡,得过且过,没有上进心,把自己推到落后队伍里。你没想想这样颓废,你能对起谁?只怕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呀。”
这话孙泉源听着不讨厌。但他觉得,亏得你尤继红还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也算得上在一起无话不说,可你咋就没体谅到我的难处,你咋就没有猜想到我的心思呢?他心里有苦。他心里那苦还倒不出。他有万千个理由能把尤继红说哭。但他知道,尤继红跟他不一样。他只能把自己的担心给尤继红讲一下就行了,再往深处说,她尤继红也理解不了。因而擦泪说道:“继红呀,其实我很想当兵。可我知道我当不了。这个招兵的领导,是欣赏我,看上我了。他确实说,他能把我带走。他也说了只要我的关系在这公社,这县里,他都能把我带走。但你想没想过,这可是千百双眼睛都盯着的地方。倘若他把我带不走,你想吧,我该是啥下场?到那时,他不是帮了我忙,那只怕是也给我招工帮上了倒忙。继红,我跟你们家庭条件好的不一样。家庭条件好的,想这想那,理想满满,前途无限。我只想我能去大国营单位有个工作,当个工人,我就满足了。真的,我不是不相信这带兵的干部没有带走我的能力。我怕政审这一关通不过。政审这一关厉害呀。我爸是没啥问题。但他毕竟不是苦大仇深,他是旧社会读过书的人。外加没有工作,这就是无业游民,就凭这一条,他就不是公家人。若没十成把握,那招兵的带不走我,我就惨得很难看了。我知道他说这话应该政审以为我政审没有问题。政审有问题,人家还会带我走?那带兵的不知道这情况,知道这情况,他还敢说能把我给带走吗?我跟你说呀继红,人不可出头。枪打出头鸟,这是前人总结出来的。其实我也想了,我不是不想跟他走,我是想着他带不走我,就把我搞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我也这么想过,只要他给我办手续,无论我走成走不成,我都会出名。出名,走成还好;走不成,出名,你说这该咋办吧。那岂不让大家都盯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