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继红、张永东、孙泉源听见海林大妹哭喊,本来是去济困扶危,开导人家。哪成想海林大妹粗鲁,就像她在戏中扮演的角色一样糊涂,自己的倒霉事情还没说清楚,无意中楞把尤继红、甄世红从沟里去街里的原因,及沟里百姓对这事情的看法,都给拉扯抖露出来,弄得大伙一时都不自在起来。
尤继红觉得委屈,心说:“孙泉源动不动就说,人活在世上不容易。看来这话没错,人活到世上还真是不容易。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困难,也从来没有想过享受,沟里人倒觉得是我们自己挑拣好地方去街里,居然还咒骂我们一女两嫁,这话听着太恶心人。自己一颗红心,楞让这种说法给亵渎涂黑了。我得跟甄世红说一说,这事儿得让甄世红知道,我俩姐妹不能因为这事儿被冤枉受侮辱。知青管理干部张师傅给过我鼓励,他说无论是在沟里还是街里,都是下乡,都是插队落户,都是响应号召,都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说我们去街里是服从分配,行为是值得肯定的。农村工作也是需要统筹考虑,大队这样安排是为知青好,是为生产队好,没有什么错,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谁想到,沟里老百姓咋能有这样说法呢。得了便宜还卖乖。看来人言可畏,这话也不假。去街里是我和甄世红两个女同学的事情,男同学为这只怕早已恨死我俩了。怪不得有段时间孙泉源不跟我多说话,细想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吧。我得抓紧时间回城,把这事儿跟甄世红说清楚。让她心里也有数;别因为待在城里不回来,最后把自己的前途给耽误了。若这事情弄不清楚,这以后的路还咋走呢。我心里想着的都是为人民做好事儿,都是为革命做贡献。沟里百姓不理解我,他们咋能这样看待我,这样骂我呢?”心里这样想着,觉得委屈,不知不觉落下了眼泪。
别人不是她肚里蛔虫,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自然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咋想的。孙泉源见她落泪,心有不忍,安慰她说:“别人的事情你也流泪,你这样也有些太过分了。若你心里过不去,咱们可以去做他父母的工作,也可去做海林的工作。这事儿他们也不过是这么说说,两边的姐妹都不同意,硬逼不还是办不成么。你心里难受什么?何必为这事儿流眼泪呢。”
因对着海林大妹的脸,尤继红的心里话没法说,也就没吭声。心里只是埋怨:“就这还跟我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连我心里咋想都不知道,看来啥事儿也都得靠自己,靠外人是靠不上的。外人知道你想什么?难道沟里人这话你孙泉源就没听说?你咋就没早些给我捎个信儿呢?在这一点儿上,你孙泉源就不如汪幸运。无论如何汪幸运跟我说过,沟里人骂我了,骂得很难听。究竟骂我什么,他没跟我说,想必也就是这句话了。不可能是你孙泉源怕我伤心不跟我说吧。真是哪样,你孙泉源也太没意思,也太婆婆妈妈,也就是待在家里带孩子的料,想在社会上有所作为,也只能是空想了。孙泉源呀,孙泉源,咱们这青梅竹马又该咋着了,还不是跟外人一样吗?”
尤继红胸怀世界,面向全国,窝在沟里,去了街里,也都是从小处着手,大处着眼,她以为总有一天会带着亮光,出现在大众面前。大家也一定会另眼相看。她有这大心胸,便觉得别人也应该有这大心胸。其实孙泉源连她心胸的一半,甚至零头都没有。有的也只是像她尤继红那样的一份儿热心,乐于助人。
这一次,尤继红因要回城去给甄世红说沟里人咒骂她俩的事情,顾不着跟他一道去做海林家人的工作。张永东是三句话不投机就要动拳头,孙泉源知道这给海林大妹帮忙这事儿,两人是都靠不住了。他是跟海林和君子都认识的人,那就自己单挑,自己出头吧。
孙泉源办事儿一直很谨慎。他问过尤继红,这忙应不应该帮。尤继红说,宣传革命理论,打破封建思想,即便这不是帮她个人,这宣传正确思想,也应该去做他们的工作,这个忙应该帮。
他去问过张永东。张永东也说:“这忙应该帮。他两家这样做是没把两家的姑娘当成人。对这事儿,我只怕还没听他们把话说完,嘴巴子就甩到了他们脸上。我去说,我知道不行;你说让我去打他们,我去。你给我说一声,我就去把他们那谈判桌给掀了。”
为这事儿,孙泉源专门跑到新良大队问过金安然。金安然说,这忙应该帮。这是在宣传正确思想的同时,提高自己的工作能力。这才叫跟群众打成一片。孙泉源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自己又跟海林和君子认识,那就先做这两人的工作吧。
听海林大妹说,下月初六,良爷良奶要带她去君子家跟君子见面。因为君子妈已经亲口问过海林,愿不愿意跟君子妹结婚,娶君子妹为妻做媳妇。当时海林的嘴都笑歪了。那是满口答应,连连说,反悔是王八。这不是将君子妈的军,他说这是心里话。他说这话时,他还不知道,他大妹必须嫁给君子,这是必须的先决条件。若是知道有这个限制条件,他还会不会这样说?他还会不会那么激动?这就不好说。君子比海林丑,这是肯定的;君子妹比海林大妹漂亮这也是肯定的。丑美对比,一比一,谁都不吃亏,也说得过去。良奶说:“只怕这样咱家还占光呢。”
就因为这句话,海林大妹说:“我妈是个糊涂东西!”
有老太太这句话垫底,海林大妹这话也没有屈说老太太。老太太一定是个糊涂东西。
君子妈是信教人。啥教,不知道,反正是唧唧歪歪给人唱歌祈福那个教。在教的人都不做坏事儿,都与人为善,都光做好事儿,都不大声说话,说话也都文明,不骂人。老太太听海林这么说,也没指责海林什么,只是告诉海林,以后结了婚,别把鳖呀鱼呀龟孙子呀挂嘴上,整天光在嘴上跟那些东西打交道,那样就没法过日子了,想过好就不能跟那些东西打交道。海林知道老太太那意思是结婚以后,别说粗话,别骂人,要对媳妇好。那笑得合不拢的嘴,也是用那不知道该咋动的舌头,在嘴里绕着敲着,发个声响:“老丈母娘。知道了。”
几天以后,海林大妹的情报:君子从山上石头窝子下来了。孙泉源说:“这才初五,还不到初六。明天才初六,他会能下来这么早?”
海林大妹说:“泉源你去吧。他要是今天没下来,这忙以后就不让你帮了。这是一个把柄,对这不当回事儿,一下就让他灭了这念想去。”
孙泉源说句:“有理。”跟海林大妹分手。看着天还没黑,就往小寨沟走去。
小寨沟就在他们大寨沟西边一里地,那么近的距离,抬脚就到。可就这点距离,也真让孙泉源走了好长时间。到那里该咋说?这是成败的关键。万一两家都同意呢?有人愿打,有人愿挨。你个知识青年是来这儿参乎啥呢?这样一下就可以把我打发出门,不给说家机会,让说家没有说话余地。
这得动动脑子。这必须动动脑子。这动了脑子,能不能让人家赶出门去,还在两下呢。心里忐忑着,慢慢往君子家走。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老人们说的。还没走到君子家门楼下,忽然灵机一动,办法来了。似乎朦胧中,君子家破败的门楼齐齐整整,整治一新。黑油油的双扇大门上贴着红底金字的喜庆对联: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君子穿戴整齐,正陪着也是穿戴整齐的新娘:海林大妹从门里迎接出来。他俩看去没有夫妻相:海林大妹粗粗笨笨的鸠山、胡传魁模样,君子与她相比又像武大郎。
谁又能说,做夫妻的必须有夫妻相,没有夫妻相的夫妻多了去。只管恭喜恭喜就可以。抬手不打笑脸人。好了。这是好主意,到他家,只说好,不说赖,看君子和君子妈还能说个啥?他们总不至于撵我出来吧。
信步朝前走。进沟没多远,已经看见君子的家。南边的临街墙上的土坯早已风吹雨淋演变成了光土墙。上边长着的草,也有三四寸高,直冲冲地站着,因为没有风,也就没有两边晃荡。墙上草,随风倒。说的就是他家墙上这样的草。
到那门口,见门关着。是怕猪跑出来,还是人来了直接进门没响动?这门关着,只要推门就得“叽咛”一声给院里人一个提醒:门外来了人。这样子跟往日不同。是敲门进,还是推门进?这有讲究。若是推门进,“叽咛”一声,里边人没听见,这在没听见的情况下往里进,就显得有些莽撞;若是听见了,君子迎接出来,或是君子妈迎接出来,又该说些啥?这还真难为住人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站在沟里,晚霞也看不见。仰脸看天,天上倒是彤红一片,连那云也发红,只是毕竟天晚,已显暗淡。况且又是站在树底下,树上枝杈也是密实实的,幸亏这是早春,树叶还没出来,若是树叶出来,只怕这天空的彤红也看不见。
心里还在琢磨着是推门进,还是拍门喊叫以后进,只听身后有人说:“你是泉源兄弟吧。”
扭头看,不认的。因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这说话的女同胞的模样已进入孙泉源的眼帘。好漂亮。都说娟儿姐漂亮。娟儿姐漂亮得有些现代模样。这姑娘漂亮,这姑娘漂亮的有些远古,什么西施……她就是嫦娥。
“呃,呃。你是?”孙泉源看见这样漂亮的姑娘一时竟不知道说啥好了。
那姑娘笑:“我是君子妹。去家里吧。我哥今天从山上回来了。你去家里吧。”
孙泉源应着:“哦哦。”心说:“这就是君子妹,怪不得人都说她长得漂亮呢。果真漂亮。她咋不着急,难道她不知道,她要换亲,跟海林成夫妻么?”
一路想了那么多,这时还没走进君子家门,只看见君子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要嫁给海林,孙泉源心里就不舒服:这姑娘咋能嫁给海林?真若成了,这才是好白菜给猪拱了
看到这样的美女,孙泉源在报不平的同时,也吃醋了。